他绅士地举起我的手，喊着“一大大，二大大，三……”的节奏，轻缓地前后迈着简易的步子。他很认真，并脉脉地看着我；我也很认真，并脉脉地看着他。
小时候，头发还很软黄，像海草一样的时候，我总是光着脚丫，在家乡的老宅子里，又跑又跳。
老宅的地面上什么都有，跑一天下来，妈妈打了清水为我搓了又搓，脚丫还是黑乎乎的，似乎那黑都长到肉里去了。甚至柴火的木屑会刺到脚底心里，绷绷脚背，小木刺便会在脚心四处戳动着神经，激下我几滴小眼泪。
但我依旧，在老宅里，又跑又跳。
妈妈帮我套上袜子，袜子很紧，我叉不开脚的大拇指。偷偷地，等妈妈走了，我把袜子塞到西屋墙角的.老鼠洞里。
我依旧光着脚丫，在老宅里，又跑又跳。
直到妈妈叫来了爸爸。
爸爸看着我欢乐地跑跳，微笑地站着，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他脱下西服，扔下公文包，一屁股坐上炕梢。他一边解着鞋子，一边说：“好嘛，让我教教我的小姑娘跳探戈。”
他光了脚，穿着月白色的衬衫站在我面前，缓缓地，他向我伸过手来，说：“来，妮儿，踩在老爸脚丫上。”
有魔力似的，光了脚的爸爸吸引着我，我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搭上他的手，轻轻地把自己小小的脚丫踩在他大大的脚丫上。
他稳稳地、缓缓地抬起右脚，向后迈半步；再是左脚，向侧边迈开三十度，再旋转，转身……
他厚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的脸贴在他圆鼓鼓的挺出来的啤酒肚上，跟着他的步调，旋转着。
他总是很不灵活地扭动着胯，而我，则是随着他，却是很不灵活地扭动着脖子。懂事以前，我意识中的探戈便是一种练习脖子扭动的舞蹈了。
时光，变得像蛋清一样，又软又滑又干净。
他说：“妮儿，以后再光着脚丫跑，老爸就不陪你跳探戈了。”我仰起头，咬起下唇，很用力地点头。
那以后，我真的变乖了。
穿上鞋子，我跑到西屋墙角的老鼠洞旁，用铁丝将袜子都钩出来，拿到妈妈面前。妈妈皱皱眉，直摇头，我喊了声：“妮儿乖了，妮儿要穿袜子。”妈妈转怒为笑，直骂我傻。
每次老爸回来，我总提前把地板扫净，然后打来一盆清水，让他跳完了，好洗个脚。
长大以后，成年了，我也学跳了探戈。
才知道，爸爸是根本完全不懂跳舞的，曾经的舞步，不过是他现编的罢了。
可偏偏就是那简易又颇显愚稚的探戈，给我幼小的头脑笼上了一层浪漫与轻巧的纱，轻而易举地隔绝了地面的尘埃。我想，一个灵魂不会臃肿且骀荡的人，是因为心中有像我幼年一样追求探戈的梦想吧——胸中怀有对更美好事物的大大的渴求，身边一些细琐之事自然而然变得微不足道了。
近二十年过去，爸爸大不似以前了，事业停滞以后，他的眸子里已逝去了过去不羁的光华，或许，他正失去着对生活浪漫情怀的期待与渴求。
这次回家，我走到爸爸面前。
我将手搭在他依旧宽大的肩上，举起他的手，望着他。
花白的头发，重重的眼纹，草草的胡茬。
我说：“爸，妮儿教你跳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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