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其词如其人,自古褒贬不一,议论纷杂。或许我们可以从三方面分析造成其词多义之因。
温庭筠,字飞卿,本名岐,山西太原祁县人。唐初宰相温彦博之裔孙,花间词鼻祖。其词如其人,自古褒贬不一。究其原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人景相映,身世相怜。温词所写景都是美景,却有一位结着愁怨的主人公,这与其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身世相似,造成其词自古众说纷纭。第二,其词具有跳跃性,跳跃便会省略一些内容,使读者有联想、对比、悬念的空间,也因而模糊了词意。第三,温词中的象征意味,再加上意境朦胧,晦涩难懂,尤其是“花”这一物象使用极多,使研究者认为:其词具有“香花美人”之作用。本文就从以上三点分析造成温词多义之因。
一、人景相映,身世相怜
读温词不难发现,温词中使用大量的笔触描写景物。不论是夜景、春景或屋室之景都极其美艳。如此美景之下却有一位结着愁怨的女子。通读温词总体之感便是:美景愁美人。这种景象似乎与中国人追求大团圆的情节有悖。所以,研究温词之人收集一切资料,非得找出个所以然来。经研究发现:温庭筠的身世与他词中所描写的女子,似乎有相通之处。据资料显示,温庭筠敏悟聪颖,擅长音律,才思敏捷,却累年不第,名宦不进,坎坷终身。温庭筠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少年时,曾以名公世族之后拜见过李德裕,想凭此通行官场。青年时,他迁居至鄂县想通过官场文苑,凭借自己的才华学识为其打开理想之门。然而,却屡遭失败,报国无门。其后,温庭筠南游江淮,经常出人酒肆妓院,花光了他的一位表亲扬子留后姚勖资助给他的全部钱财。事情暴露后,温庭筠被责打并遭逐。据说,此事对他当时的声誉影响不小。《玉泉子》记载,温庭筠的姐姐在客厅上捉住姚勖的袖子不放,痛哭流涕:“‘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无有成遂,得不由汝致之?’复大哭,久之方得解。勖归愤讶,竟因此得疾而卒。”此时的温庭筠已到了山穷水尽、脱身无地之境。随后,温庭筠决定“改邪归正”,像其它文人士子一样走科考之路。温庭筠凭借自己才能,刚到京师,便慕者纷纷。
温庭筠的才华史书上也多有记载,说他“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平几每赋一咏一吟而已,故场中号为温八吟;又有人称他为温八叉,说是他在科举考试中,每押官韵作赋,只需叉八次手,便成八韵”。在科举考试中他常代人写作,这说明温庭筠不仅才华横溢,且常凭借自己的才华在科场上代人假手。温庭筠才华出众却生性率直,蔑视权贵。令狐绚曾以故事问于温庭筠,温庭筠却说,你问的典故出于《南华经》,这并不是什么生僻的书,你办完公务之后是不是应该读一下。他还嘲讽其为“中书堂内坐将军”。
还故意泄露令狐绚托他代作《菩萨蛮》献给宣宗一事。温庭筠不加掩饰地讽刺这位高高在上、不学无术的当朝宰相,惹怒了令狐绚,奏其“有才无形,不宜与第”,始终不予重用。由于宣宗知道了其诗才,才召见他。授予他一个隋县尉九品之职。当了不几天之后,温庭筠便离职跑到了襄阳刺史徐商那里作了个从事。徐商调任他职之后,其生活又陷入了困窘。在归江东途中,到扬州院乞索,醉后到街上乱走,被巡夜的虞侯打得鼻青脸肿,还打掉了几颗牙。此时,徐商已经是宰相,便帮他寻了一个国子助教之职。任职期间,关怀出身寒微而有才华的士子,并把其讽刺时政的文章出榜示众。这种秉公无私的作风触怒了权贵,不久就遭贬。最后,温庭筠不知所终。他还精通音律,“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空即吹,不必爨桐与柯亭也”,却又命运多舛,与其词中描写的女子何其的相似!导致研究者说其词有寄托之意,是“感士不遇也”。研究者出现此种结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把一种幽微的心境扩大化了。温庭筠词的写法,与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的写法极其相似。
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是“托物寄情,借物咏志”,这在《离骚》中表现极为明显。但温词很晦涩,有没有这种喻托读者并不能一目了然。如果说有这种喻托那也是基于温词的景物与人物描写与屈原《离骚》的写法相似而已。前面已提到温庭筠的性格与屈原的极像:不事权贵,不同流合污。当时令狐绚有“权动寰中,势倾天下”之权势,温庭筠却敢直接讽刺“中书堂内坐将军”。据《南部新书》中记载,大中二年,李德裕被贬崖州司马,温庭筠《题李相公敕赐屏风》云:“丰沛曾为社稷臣,赐书名画莫忧新。几人同保山河誓,独有栖栖九陌臣。”这首诗明显是对李德裕的遭遇表示同情,并不怕遭当政者的迫害。那么,他专门写几首晦涩之词去寄托什么意吗?温词极具音乐天赋,很适合演唱:“裴郎中诚,晋国公次弟子也。足情调,善弹唱。举子温岐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作者作词是为了供歌女在歌厅酒席上歌唱,因而无论是对外观的描述还是对内心的表达,都符合歌女们的生活需要。“词本艳科,诗庄词媚”,词抒情理所当然。但温词到底抒了什么情,发了什么感?我们仅从其身世进行考证似有不妥。既然如此,不如就从词本身去理解。词是隋唐时代为配合乐曲演唱而产生的,与现代的歌词并无区别。音乐说到底是为了娱乐大众的,只要大家喜欢即可。
抛开温庭筠身世不谈,仅从音乐的角度考虑温词,可以说他描写的主人公只有一类,那就是女子,也就是歌伎。“美景愁美人”,试问,平常百姓家的女子有这样的愁吗?她们的愁是物质上的,而温词集中表现的是女子精神上的愁,这种愁不同于平常百姓家女子油盐酱醋之愁。所以,温词中的女子多是贵妇,雍容华贵却寂寞空虚。这种特殊主人公决定了温词的创作题材及写作手法。只有词具有与演唱者一样的心绪,才会激发演唱者的同感,才会传唱不止。温词恰恰是为这些歌女所作,当然要抒发她们的情感,抒发歌女的愁闷之情。温词是为歌女演唱而作,但由于其特殊身世,至今仍被人们争论不休。其实,这源自于研究者的研究惯性和中国文化的历史因素――讲求团圆之美,追求完美。温词中的美女都是不完整的,所以,引起了我们的探求欲,非得给美女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是造成温词多义原因之一。下面具体分析温词中美景愁美人。《花间集》收录温词66首,从中任选一首都能找到美景愁美人,这似乎与戴望舒的《雨巷》有相似之处。下面就以温词义最明晰的一首――《菩萨蛮》为例说明: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玉楼上明月相照,玉楼外柳丝袅娜,芳草萋萋。如此之美景适合踏春闲游,饮酒赏月,然而却只有孤身一人望明月忆往昔。美景给人以欢欣,美女却让人揪心。再看室内之景,绣有“翡翠”的彩绣罗帐静静地垂挂于床前,衬托出了夜之静、屋之空、人之孤。这是温词中最易懂的一首词,此词叙事明确,有脉络可寻,抒情真率,人物情绪真切可感,表达了主人公离别相思之情。此词的内容题材与温词的同调之作并无差异,然而,诸家所评多赞誉。因为此词在语言特色及抒情特色上符合中国古代传统的审美趣味,语言清新平易,抒情真率可感,所以,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二、意象跳跃。似梦非梦
总体而言,温词绝大部分是写女子、闺阁、恋情的。《花间集》收录温词66首,50首以上写女子,但如此众多的女子却无一是完整的,她们美丽地破碎着。在女子华艳的背后,便显落寞,美丽而些许凄凉。究其原因,其词中存在此岸与彼岸的跳跃。初读温词有一种突兀之感,不知所云,或是梦中,或是现实,犹如词的堆叠,让读者捉摸不透。这是温词特有的表现手法――跳跃性很大,正是这种跳跃造成温词多义。温词的跳跃之感与温词所选意象有极大的关系。温词通过所选意象的跳跃性及排列组合的跌宕变化来传达人物的幽微心绪。温词中往往不会明确交代主人公的性别与身份,我们只能通过温词中对事物意象的描写来捕捉。主人公多数为女性,对其容貌、姿态和服饰却不做具体描写,只能通过其意象去想象。所以,温词中主人公的一切都是我们从其词的意象描写中捕捉得来的。对于人物的情感心绪,作者的抒情达意更为朦胧迷离,难以捉摸。温词的这种跳跃使温词的对比、联想、衬托、连贯、悬念更具艺术效果,给读者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分析温词是指出:“温词的意象常常是跳跃的,意象之间的脉络隐伏着,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解读温词没有想象力是不行的,如果读者仅从表面去读温词,那就是华丽词的堆叠,只有经过读者想象的加工,温词的主人公、所表达之意才会有血肉。由于每个人的阅历、生活经历的不同,所以,想象出的情景也是不尽相同的。下面以《菩萨满》为例分析温词意象的跳跃及组合之跌宕。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对于此词,历代评赏见仁见智,颇有争议。就“小山”一意象就解会不一,有说是“屏风”,有说是“发髻”,还有认为是“眉毛”,本文从“眉毛”说。词首二句通过对女子额及腮的描写,展现出女子娇庸的情态,只这两句就把一个香艳娇庸的女子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了。至于,这个女子究竟如何之娇庸、如何之美,要靠读者去联想,美丽到什么程度,与你见过的美女有关,如果你见过天仙的话,你就把她想成天仙。后四句写了女子梳洗打扮的动作:起床、画眉、梳洗弄妆。画好妆之后,女子前后照镜,打扮之精,可想而知。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描绘起了女子的衣饰,那用金线绣的一对对鹧鸪鸟衬托出了女子的顾影自怜。此词的跳跃性并不明显,有逻辑可寻,是按照事物发展的时间顺序叙写的,只是最后两句出现了画面的转移。看似与前面不连贯,实则有内在的联系,符合词的逻辑顺序。前六句的铺写与末两句对比,才能更加突显出女子的情态以及女子不愿起床的梳洗打扮之因。这种意象轻微的跳转,我们通过仔细分析是不难理解的。
三、象征意味,意境朦胧
温词对景物的描写集中表现在“花”这一物象上。温庭筠的全部词作中“花”这一物象占全词的三分之二。温庭筠赋予“花”这一物象以象征功能,增加了对词作中女主人公内心情感和命运的揭示力。在诗词作品中,诗人或词人将对抒情主人公的主观情感寄托于外界事物上,使这些事物具有了人的情感,这些事物便获得了象征的功能。透过“花”这一物象,我们可以理解温词意境之朦胧,从而对其词的多义之因有了更真切的体会。温词选取“花”作为传达情感的物象与其词的主人公有密切的关系,温词的主人公多为女人,女人如花,花不仅在形态上像女人,在内涵上更有女人韵味。温词所选的抒情主人公决定了其选取“花”为象征对象。象征往往同时具有比喻功能,用“花”作象征及用“花”比喻女人,实质上是暗喻了女子的容颜与命运,脆弱美丽,易于凋零。研究者认为温庭筠的这种写法继承了屈原以“香花美人”抒发自己高洁志向。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认为:“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其实这种说法扩大了象征的作用。另一方面,“花”蕴含春天的意象,“花”让人联想到怀春之情愫,与温词中女子的闺怨之情正好对应。研究者之所以认为温词中“花”有《离骚》之意,主要是因为温词意境朦胧,难于把握。下面再以《菩萨蛮》为例加以说明。
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全词除了“惹”、“剪”、“隔”三个动词外,全都是精美的物品:“水精帘”、“玻璃枕”、“足见屋室之富丽”;“暖香”、“鸳鸯锦”,又可见环境之温馨。“江上”二句,转到室外,堆烟杨柳、朦胧残月给人凄清冰冷之感。下片首句实写浅淡秋景。“人胜”句是词中唯一描写人物活动的句子。最后二句,从室外之景转到了人物头饰之上。此词究竟写了什么事情?并不明晰,该词是把情感隐藏在意象的转换、环境的改变及人物衣饰的描写中。张惠言《词选》卷一以为:“江上以下略述梦境。”《白雨斋词话》卷九也说:“女子是在梦中,便觉绵邈无际。”词中并没有明确交代人物的性别与身份,我们只从“人胜”、“玉钗”等意象的描写中得知,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也很难看出其容颜姿态和穿着打扮,她的活动也不连贯,似乎在正月“人日”这天的晚上做了一个情调凄清的春梦。作者抒发的是什么情,有谁可以确定?此词中连“花”的意象都没有,是以“香草美人”喻作者自己吗?所以说,只能是见仁见智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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