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独谓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耶?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书杂文十篇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注释
(1)尝:曾经。
(2)礼教治政:教化与政治。
(3)书诸策:记录在史册之上。传之人:史册复又流传于人。
(4)归然:归结,归宿。指“文”不过是“礼教治政”的结果的最终记录。已:止,这里是不要的意思。
(5)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6)辞之不可以已也:语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乎!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已::废除,废置。此谓言辞是不可以不讲究的。
(7)圣人:指孔子(前551-前478)。作:兴起,出现。
(8)孔子之死久:指孔子死后到唐宋时代这段时间,历经很久。若是算到韩愈之时,有一千二百馀年。
(9)韩子:韩愈。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唐德宗贞元八年(792)进士。历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职。卒,谥曰文。新旧《唐书》有传。他是中唐散文革新运动的领袖。
(10)望:本指仰望、追慕。这里指继承。
(11)子厚:柳宗元的字。
(12)非韩比:意谓比不上韩愈。
(13)语人文:告诉他人作文之法。语:告诉。韩愈之《答李翊书》《答崔立之书》,皆伦作文之道。所谓“文以载道”、“文从字顺”,都见于此。
(14)其辞:指韩柳谈如何锤炼言词的方法。
(15)不如是其已也:并非仅仅如此。
(16)孟子曰数句:见于《孟子·离娄下》。杨伯峻注译云:“君子要求他自觉地有所得。自觉地有所得,就能牢固地掌握它而不动摇。牢固地掌握它而不动摇,就能积蓄很深,就能取之不尽,左右逢源。”
(17)非直施于文:不止适用于作文。
(18)托:借。
(19)器:器皿。刻镂:刻画,镂空。
(20容:容貌,这里指文章的外在形式。
(21)未可已:不可以废弃。
(22)勿先之:不要将“容”置于“适用”之前。
(23)数挟:常常抱持。自治:自己约束自己。
(24)阿:阿谀,奉承。执事:本指呈书的对象的办事人员。故人不便直呼对方姓名,而用“执事”表示尊崇。下文的“左右”,用法和含义相同。
(25)杂文:书、序、原、说一类文章。
参考译文
我曾认为,文章不过是表现礼教政治罢了。那写在书本上传之于人的,大体上都可以归属于这些方面。所谓“言语若没有辞藻彩饰,流传就不会久远”的说法,只是说文辞是不可以不讲的,但这不是孔子关于文章的根本意见。
孔子死后,过了很久,出了韩愈,仰望圣人于千百年后,继承圣人的道统,很是超卓不凡。只有柳宗元和韩愈齐名,柳宗元并不足以和韩愈相比,但他的文章终于能配同韩愈并传,也是位值得敬畏的文豪。韩愈曾对人讲过写作文章的问题,说要如此如此,柳宗元也说过要如此如此。我怀疑两人只是给人讲了语言表现方面的问题,而写作文章的本意,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就够了。孟子说:“君子钻研学问求得高深的造诣,要能有自己的心得。有自己的心得,就能安心牢固地保有它而毫不动摇;毫不动摇,就能积蓄得深;积蓄得深,用起来就能左右逢源。”孟子所说的这些,不只是用于写文章方面,但也可借以说明写文章的根本道理。
况且所谓文章,无非是务必要做到对社会有益罢了;所说的语言表现,就好像器物上有雕刻绘画一样。如果精巧而华丽,不一定就适用;如果适用,也不一定就精巧华丽。总之要以适用为根本,以雕刻绘画作为外表修饰罢了。不适用,就不称其为器物了。不修饰它的外表,也能像不适用一样,不称其为器物吗?肯定不是的。然而外表修饰也不能不讲,只是不要把它放在第一位就可以了。
我学文章的时间很久了,时常拿这种观点来指导自己自修。目前正在想把自修所得写出来传给别人,至于拿文章中所说的试用到实际事业中去,那还需要等待时间。我对文章所持的看法,以及我所写的作品究竟对不对,自己还未能确定。您是一位正直的人,不是曲从别人所好的人。愿使我对于对错能够有确定的认识。
赏析
王安石这篇《上人书》,讨论了文和辞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文中把文和辞分开来讲,文指作文的本意,辞指篇章之美。作者的本意在于明道,而所谓道,则是可以施之于实用的经世之学。既然文以实用为主,因此在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他明确指出必须重视内容。他认为古文家虽然夸谈文以明道,但其真实的的心得,则在文不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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