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赋作。这是陶渊明作品中无论风格还是思想内容都很独特的一篇,不仅一反陶渊明一向的风格,而且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也不同于陶集中的其他作品。以下是小编整理的陶渊明《闲情赋》原文译文,一起来看看吧。
原文: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
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颻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恫恫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译文:
啊,她的绰约风姿多么瑰丽飘逸,而与众不同、秀丽绝伦。她的美貌可谓倾城倾国、绝艳殊色,她的美德的传闻又令人心生向往。只有玎珰作响的玉佩才比得上她的纯洁,只有高洁的幽兰才能与她一较芬芳。于是我将一片柔情淡化在了俗世里,将高雅的情志寄于浮云。悲叹着时光易逝晨曦又到了迟暮,如何不让人深深感慨人生艰勤;同样将在百年后逝去的那时终止,为何人生中欢欣如此难得而愁绪却是时时不断!那时她撩起大红帏帐居中正坐,拨泛古琴而为之欣欣,纤长的手指在琴上拂出佳音,雪白的手腕上下作舞使我目为之迷。顾盼之际美目中秋波流动,时而微笑言语而不分散奏乐的心神。乐曲正奏到一半,红日缓缓向西厢那边沉。略作悲伤的商宫的乐声在林中久久回荡,山际云气缭绕白烟袅袅。她时而仰面望天,时而又低头催动手里的弦作急促的乐声,神情那么风采妩媚,举止又那么安详柔美。
她奏出的清越乐声使我心动,渴望与她接膝而坐作倾心的交谈。想要亲自前往与她结下山盟海誓,却怕唐突失礼受之谴责,要倩青鸟使递送我的信辞,又怕被别人抢在前面。心下如此惶惑,一瞬间神魂已经不知转了多少回:愿化作她上衣的领襟呵,承受她姣美的面容上发出的香馨,可惜罗缎的襟衫到晚上便要从她身上脱去,长夜黯暗中只怨秋夜漫漫天光还未发白!愿化作她外衣上的衣带呵,束住她的纤细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同,变化之际又要脱去旧衣带而换上新的!愿化作她发上的油泽呵,滋润她乌黑的发鬓在削肩旁披散下来,可怜佳人每每沐浴,便要在沸水中经受苦煎!愿作她秀眉上的黛妆呵,随她远望近看而逸采张扬,可悲脂粉只有新描初画才好,卸妆之时便毁于乌有!愿作她卧榻上的蔺席呵,使她的柔弱躯体安弱于三秋时节,可恨天一寒凉便要用绣锦代替蔺席,一长年后才能再被取用!愿作丝线成为她足上的素履呵,随纤纤秀足四处遍行,可叹进退行止都有节度,睡卧之时只能被弃置在床前!愿在白天成为她的影子呵,跟随她的身形到处游走,可怜到多荫的大树下便消失不见,一时情境又自不同!愿在黑夜成为烛光呵,映照她的玉容在堂前梁下焕发光彩,可叹平旦日出大展天光,登时便要火灭烛熄隐藏光明!愿化为竹枝而作成她手中的扇子呵,在她的盈盈之握中扇出微微凉风,可是白露之后早晚幽凉便用不到扇子,只能遥遥望佳人的襟袖兴叹!愿化身成为桐木呵,做成她膝上的抚琴,可叹一旦欢乐尽而哀愁生,终将把我推到一边而止了靡靡乐音!
推详我的愿望都不能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倾诉,缓缓踱到南面的树林。在尚带露汁的木兰边略作栖息,在苍苍青松的遮蔽下感受凉荫。若是在这里与心仪的人对面相觑,惊喜与惶恐将如何在心中交集?而树林里空寞寂寥一无所见,只能独自郁闷地念想而空自追寻。回到原路上整理衣裾,抬头已见夕阳西下,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一路走走停停流连忘返,林中景色凄凄惨惨。身边叶子不住离枝簌簌而下,林中气象凄凄戚戚。红日带着它的最后一丝影子没入了地平,明月已在云端作出另一幅美景。宿鸟凄声鸣叫着独自归来,求偶的兽只还没有回还。。在迟暮的年纪凭吊当年,深深慨叹眼前的美好光景倾刻就会终结。回想夜来梦中的情景想要再入梦境,又思绪万千不能定心,如同泛舟的人失落了船浆,又似登山者无处攀缘。。此刻,毕昂二宿的星光将轩内照得透亮,室外北风大作声音凄厉,神智愈加清醒再也不能入眠,所有的念想都在脑海里回旋。
于是起身穿衣束带等待天明,屋前石阶上的重重冷霜晶莹泛光。司晨的鸡也还敛着双翅栖息而未曾打鸣,笛声清嘹忧郁的声音往远处荡扬:起初节奏细密而悠闲平和,最终寂寥清亮中又含了颓败的声音。在这样的光景里思念佳人,倩天上的行云来寄托我的心怀,行云很快流过不语,光阴也如此荏苒而过。徒然殷殷思念着独自体味悲心,终是山阻脚步河滞行。迎风而立,希望清风能扫去我的疲累,对泛来的阵阵轻波寄托我的微薄心愿——期望与你作《蔓草》那样的聚晤,吟诵从《诗经·召南》起未曾断绝的长歌余风。而这终究是不能的,还是将万千杂虑坦然释怀,只存下本真的赤心,让心情在遥阔的八荒空遐外休憩流连。
创作背景
这篇赋作的写作时间,一说是陶渊明年轻时的作品,一说大约完成于作者任职或归隐期间。据袁行霈考证《闲情赋》是陶渊明十九岁时所作,而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年谱》认为作于晋太元十六年(391年)陶渊明二十七岁时。
还有一种说法:陶渊明辞州主薄不受后,在家闲居了六七年。闲居的第二年,即晋太元十九年(394年),陶渊明三十岁时,他的妻子去世,续娶翟氏。翟氏是一个贤良女子,据《南史》本传说:“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大约在诗人丧妻、再娶这一段时间内他写了《闲情赋》。
一、关于《闲情赋》的主旨,历来是争议的焦点。归结起来,主要有二派。
一派认为此文并无寄托,纯为爱情描写,故可名之为“爱情说”。一派认为有寄托,继承了楚骚“香草美人”的传统,故可名之为“比兴说”。
“爱情说”一派可追溯到梁昭明太子萧统。他在《陶渊明集序》中批评《闲情赋》说:“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因此,文选虽立“情赋”一类,却不取此篇。萧统虽然没有明确说《闲情赋》纯为爱情描写,但“劝百讽一,卒无讽谏”二语,实际上是批评渊明虽自称“有助于讽谏”,其实不仅无讽谏,倒反而大写特写情欲了。后来赞同萧统意见的人不少。如清代方东树所云:“昔人谓正人不宜作艳诗,此说甚正,……如陶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真是轻薄,最误子弟。” 在古代,主“爱情说”者,都是在否定《闲情赋》价值上立论的。近代以来,最先起来肯定它的是鲁迅。他说:
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有时却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的飘飘然。
鲁迅先生以诙谐的语言,指出“飘逸”的陶渊明,有时也有热烈而又“摩登”的一面。虽然他没有直接评论《闲情赋》,但引的是《闲情赋》的例子,可见,他是把此赋看作是描写爱情之作。这种评价,与鲁迅先生所处的时代及其思想高度密切相关。
受鲁迅观点的启发,愈来愈多的研究者以为此文纯为描写爱情,并无寄托和讽谏意味。但不论是批评者,还是赞同者,都只注意到了《闲情赋》的一个方面,即它对封建礼教的巨大超越。
首创“比兴说”的是苏轼,他第一个驳斥萧统,态度非常激烈:“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东坡此议论一出,和者甚众。王观国、张自烈、毛先舒、阎若璩、何文焕、邱嘉穗、陈沆、刘光贲等,都附和苏轼,异口同声批评昭明“白璧微瑕”之说,都以为《闲情赋》继承“《国风》好色而不淫”和《离骚》香草美人的传统,有深刻的讽谏寄托意义。张自烈谓“昭明识见浅陋,终未窥渊明万一”“此赋托寄深远,合渊明首尾诗文思之,自得其旨。”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五中认为《闲情赋》是“以美人目其君”。陈沆则推崇《闲情赋》,称“《闲情赋》,渊明之拟《骚》”“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并反驳昭明“白璧微瑕”之说,称“不但与所选宋玉诸赋自相刺谬,且以闲情为好色,则《离骚》美人香草,湘灵二姚,鸠鸟为媒,亦将斥为绮词乎?《国风·关雎》,亦当删汰乎?”刘光贲更是概括为:“其所赋之辞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君之恋主亦可,即以为自悲身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
总之,以苏轼为代表的“比兴说”一派,都把《闲情赋》比喻成《诗经》、屈原的《离骚》中的某些篇什,寄托着深刻的政治寓意:有的说是宗国覆灭,眷恋故主;有的说是思同调之人不可得,故托以寄怀;有的说是自悲身世,期圣帝明王;有的说是追求人生的理想……
审察以上两种观点,似乎觉得都有各执一端的弊病。持“爱情说”者以为此赋纯写爱情,并无讽谏意味。虽然说对了一半,但否认此赋的讽谏意味,这也不符合作者的本意。《闲情赋》确实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对美人的追求,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人们在绝色佳人面前灵与肉的颤动,然而作者的本意是使流宕的情欲复归于正。这正是题中“闲情”二字的含义。《闲情赋》序和赋的末尾几句,明白无误地交代了文章的命意。其中序尤其值得注意。序曰: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在这段序里,陶渊明交代了以下几点:
一、这是一篇仿作,模仿的对象是《定情赋》和《静情赋》。
二、陶渊明认为这两篇赋的感情是由逸至澹,由荡至正,其主旨是抑流宕而有助讽谏。
三、奕代之继作皆广其辞义,也就是不离开原作的基本旨意而又有所发挥,自己的这篇赋也如此。而且他明白地说出这篇赋不谬张衡、蔡邕之原意。
四、这篇赋是在“园闾多暇”之际写的。总之,这篇序文至少说明了陶渊明写《闲情赋》的主观动机,是分析文章命意的重要依据。这里,首先应当明确《闲情赋》的“闲”字的含义。
《说文》“闲,阑也,从门中有木。”注:“以木歫门也。”引申为“防”、“限”、“闭”、“正”。《广韵》:“闲,阑也,防也,御也。”《广雅·释诂》:“闲,正也。”正是其引申义。可见“闲”就是防闲的意思。《闲情赋》序曰:“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则“闲情”犹正情也,情已流荡,而终归于正。序又曰:“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抑”者,止也,与“闲”义近。这些内证足以说明“闲情”意谓抑流宕之情使归于正也。这样解释使与陶渊明在序中所说的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之“定”和“静”意思相符了。“定情”、“静情”的含义,便是使“流宕之邪心”,归之于“定”、“静”。
其次,《闲情赋》序文指出了其与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之间的承传关系。张衡《定情赋》残文见《艺文类聚》卷十八:“夫何妖女之淑丽,光华艳而秀容。断当时而呈美,冠朋匹而无双。叹曰: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恍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又见《文选·洛神赋注》:“思在面为铅华兮,患离尘而无光。”蔡邕《静情赋》残文见《艺文类聚》卷十八:“夫何姝妖之媛女,颜炜烨而含荣。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余心悦于淑丽,爱独结而未并。情罔象而无主,意徙倚而左倾。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灵。”又见《北堂书钞》卷一百十:“思在囗而为簧鸣,哀声独不敢聆。”从这些残文已足以看出《闲情赋》确如陶渊明自己所说是它们的“继作”系列中的一篇。这个系列的继作还有王粲的《闲邪赋》,陈琳的《止欲赋》,阮瑀的《止欲赋》,应玚的《正情赋》,曹植的《静思赋》,张华的《永怀赋》等。可见以赋的体裁抒写爱情的流宕最后归于闲正,乃是汉魏以来文人惯用的方式。渊明《闲情赋》也不过是继承了汉魏以来的文人“并因触类,广其辞义”的仿作传统。因此,无论从写作方法和命意来说,《闲情赋》与张、蔡之作一脉相承。
除序文之外,正文最后也点出了“闲情”的本意:“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蔓草》指《诗·郑风·野有蔓草》。《毛诗序》以为此篇是“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而作。“《邵南》之余歌”指《草虫》、《采蘩》等篇。《毛诗序》谓《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大夫妻能循法度也”。“尤《蔓草》”两句,表达了应该“以礼闲情”的意思。最后,流宕八遐的情思在礼法的自律下,渐渐止息,趋于安静。
从以上分析可以断定,《闲情赋》不存在“香草美人”之类的政治寄托,什么“眷怀故主”,“思同调之人不可得”,以及追求政治理想等等旨意,在《闲情赋》序和正文中根本找不到根据。“比兴说”也就无立足之地了。但不可否认,此赋确有讽谏意味。作品固然大肆铺陈爱情的追求,然而铺张本是赋的特点,并且因此产生一段情之流宕。如果没有这一段情之流宕,所谓“抑流宕”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陶渊明写作《闲情赋》的主旨确实是防止男女情欲的流宕不返,即“以礼闲情”。俞文豹《吹剑四录》说:“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渊明作《闲情赋》,盖尤物能移人,情荡则难反,故防闲之。”正确地指出了《闲情赋》一类作品的命意。
萧统诸人,之所以说《闲情赋》“卒无讽谏”,大概在于此赋描写爱情部分太多太精彩,以至淹没了“曲众奏雅”的本意。钱钟书对此分析得很精辟,称此赋“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于‘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流宕之词,穷态极妍,淡泊之宗,形绌气短,诤谏不敌摇惑。以此检逸归正,如朽索之驭六马,弥年疾疢而销以一丸也。”⑼钱先生指出了《闲情赋》旨欲“讽”而效果反而“劝”的原因。其实这是辞赋“劝百讽一”的通病,而不应据此否认此赋的本意。
《闲情赋》大肆铺陈绝色佳人的美艳以及对她的热烈追求,“始则荡以思虑”,最后“以礼闲情”,“终归闲正”。这尽管是传统的写作手法,但也体现了作者对于佳人的审美感受,融入了他曾经有过的性爱体验,可见渊明对异性具有极高的审美能力。如果真有佳人在前,他是能爱和敢爱的;但他又能控制自己的情欲,以礼闲之,让灵肉的颤动,最终归于心神的宁静淡泊。所以说,《闲情赋》表现了陶渊明真率自然的人格,体现了他儒道融合的思想,与他的总体思想风貌和生活作风完全一致。
二、理解了《闲情赋》的主旨,让我们再来欣赏一下此赋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为何此赋遭受如此之多的非议。
《闲情赋》共一百二十二句。小序后的前二十六句可谓之“引”,言佳人的姿容德操和心绪,明动情之因。紧接着以九十二句的篇幅写“余”由动情而溺于情,最终困于情。作者在这个部分充分展示了赋铺陈排比的文体特征,回环往复地表白了溺于情后患得和患失的心绪,极为真实。赋的最后四句是为情作结,求从情中解脱,但读来却似了未了,留有余味。
作为“引”的二十六句,层层套迭,步步深入地描述出佳人的外表和内心,这些描述是“余”耳闻目睹、感于中而形于外地抒发出来的。有一位佳人不但长得非常美丽,而且具有高洁的品德:“夫何环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姿容德操固可使人情动,尚不能使人情深,故作者着重以“泛清瑟”来形容对佳人心绪的感受。“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方“含言笑而不分”,却“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从中来,于是“仰睇天路,俯促鸣弦”。但是无论欣或悲,都已使“余”一见钟情,“引”也就到此为止。
从“激清音以感余”句起,是“余”自述的情思。“欲自往以结誓”,又“惧冒礼之为愆”;如以正道“待凤鸟以致辞”,又“恐他人之我先”,这就导致了“余”“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沉溺极深。于是“余”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与心中偶然接触的一切办法都写了出来,想方设法去与心中的人“接膝以交言”。他,“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在丝而为履”、“愿在莞而为席”,以便能随时随地和佳人肌肤相亲;他,“愿在发而为泽”、“愿在眉而为黛”,以便能时时同心爱的人相依相偎;他,“愿在昼而为影”,以便能与佳人形影相随,永不分离;他,“愿在夜而为烛”,能替佳人照亮黑暗;“愿在竹而为扇”,能替佳人除汗扇凉;他,“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以期能与佳人共享欢乐,共分忧愁。此时“余”的情感不可遏止,达到如痴如醉如狂的地步。然而,每种愿望都不可能达到永不分离的目的,必定引出相应的悲苦。
“考所愿而必违”时,“余”并不就此罢休,他仍然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⑽:“思宵梦以从之,神飘摇而不安。”即使追求不得,“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他还要“托行云以送怀”,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当“行云逝而无语”,路路断绝,“余”只能借清风冲洗沉重的思虑,让一己的欲念随波留去,“寄弱志于归波”。“余”的这种欲了难了、惆怅万千之情及无可奈何之意最终留在了“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的结语中,使结语留下了无穷的余味。
全赋最值得反复吟咏、最荡人心魄的地方,便是以“十愿”的虚想、铺陈对佳人的依恋、追求和心愿不遂的“十悲”。“十愿”是大胆离奇的幻想,“十悲”却符合生活实际而非凭空设境,处处契合“余”对佳人的心许神会。于是由“愿”得“悲”,以虚生实,一起一落,一扬一抑,使全赋在情感的起伏和语调的流动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节奏感,并将“余”一面激情澎湃,一面又悱恻缠绵的非“闲”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感人至深。如果说,“十愿”是火焰,表现的是对爱情热烈追求,充满的是满怀的缠绵和温柔,那么,“十悲”则是鼓风机,它使爱火更加炽热,更加灼人,更加让人荡气回肠。
描写爱情的深刻,达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高度,这正是《闲情赋》的可贵之处。它表现了人间的至性真情,展示出人性的威力,惊得封建卫道士们目瞪口呆,于是也就遭受了大肆攻击、歪曲和非议。
三、《闲情赋》在艺术上同样占有重要的地位。
首先,《闲情赋》对男女爱情大胆泼辣、生动细腻的描写,对后世写男女之情的作品有深刻影响,提供了丰富经验。杨升庵说:“陶渊明《闲情赋》‘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尽丽情,深入冶态。裴硎《传奇》、元氏《会真》,又瞠乎其后矣。”他只提到了裴硎和元稹,其实《闲情赋》在历代文学家中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真可谓衣被作家非一代也。
其次,《闲情赋》在语言风格上也很有它的特色,迥异于陶集中的其他诗文的风格。众所周知,陶渊明在运用语言上朴实无华、清新自然,在描写农村景物与生活时甚至引用农民的口头语言。而此赋的语言,适应其文体的特点和内容的需要,一改其语言风格的常态,变得缠绵悱恻、富丽华美、柔婉多姿。如写佳人仪态、美貌只用廖廖数语“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便把佳人楚楚动人的神态及内心世界,合盘托出了。特别是写“余”追求佳人失败后的复杂心绪时,“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令人叫绝;写思念而不得见时丧魂失魄的样子,“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再确切不过了。
再次,《闲情赋》构思奇特,抒情细密,丝丝缕缕充满张力,如水波层层相涌,高潮处汹涌奔腾,回落时仍有暗流回还,绵延起伏,终而不绝,纵然“憩遥情于八遐”,留下的却是余波未平,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感慨万千。
最后,《闲情赋》中的景物描摹、声光细节,无不细腻工巧,配合近似影视分镜头般的心理刻绘,达到了情景交融高度和谐的程度。“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于是悲从中来:“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由此可见,陶渊明不愧为写景抒情的大手笔。
在陶渊明的全部创作中,唯独这篇《闲情赋》是吟咏爱情的,虽然陶渊明作此赋的主观动机是防闲爱情的流宕。陶渊明以他“不狎世”的率真和洋洋洒洒的“愿”“悲”,将人间俗世的儿女之情尽兴地倾吐出怀,展现了自己真率自然的美好人格,同时在客观上它成为了一篇虽非空前亦乃绝后的爱情赋。
《闲情赋》与《归去来辞》的承接与照应
纵观陶渊明的作品,《闲情赋》一文就思想内容而言与陶渊明其余的作品也是紧密相关的,这一点突出地反映在了该文与《归去来辞》一文的承接上。在《闲情赋》的第三段中,陶潜决定放弃爱情,回归田园。里面描写他的心情特别迷惘、迷茫,好像在大沙漠里没有水,没有出路,最后他决定把这些感情扔掉。在这篇文章中,爱“契契以苦心”给作者带来的忧愁和痛苦胜于快乐。这中间盲目的情、色也好(“在衣而为领”),高尚的情感也好(“在木而为桐”),都让作者“拥劳情而罔诉”,不知所措。这种独愁和失落(“独悁想以空寻”),也不能给作者任何满足感。在这一段描写中,陶渊明决定回归田园,引用《诗经》、《论语》、《楚辞》中的象征。比如,作者决定把自己藏起来,以大自然为保障:“翳青松之余阴。”在这里,作者所提出的青松,有道德高尚的含义。以青松代表君子,是中国文学中常见的修辞方法。孔子就说过,青松是一种强壮的、令人尊重的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左芬也在她的赋里把自己比喻成青松,为了表示出她的高尚品德:“若君子之顺时。又似乎真人之抗贞。赤松游其下而得道。”由此可见,青松在陶渊明的前后都赋有高尚的含义,而作者如果要把自己藏在青松的树荫之下,那么我们可以猜测,作者的放弃爱情,是在追求更高的道德。但是,第三段中,大自然也不完全是道德高尚的象征,也不完全是提供安慰的源泉。大自然也是作者感叹的对象:“瞻夕阳而流叹。”在这中间,关于田园的描写与《归去来辞》有对比,也有回应。比如说,在《闲情赋》中“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所表达的意思,是作者为太阳落山而哀悼,可是在《归去来辞》中,作者反而把夕阳写得很正面:“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里陶渊明的天才显露出来了。他在两篇辞赋里用同一样的情景:月亮出来,太阳落山,鸟归巢,来表达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闲情赋》里,太阳落山是一种负面的情景,因为日头“没”,鸟归巢,也是孤独的,是孤独的声音和意象。最后的一句“兽索偶”,指的是别的动物同作者一样也找不到伴儿,孤独而不还。《归去来辞》中同样的描写,却可以用来表达积极、热烈的情感态度。云从山间出来,鸟飞累了而归巢,反而表达出一种舒服的安慰。同样,太阳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将入”,作者就抚摸着青松。这里我们又见到青松,道德高尚,给隐士以安慰的一个东西。由此可见,陶渊明在两篇辞赋中,以同样的景物来抒情,正可以说明:《归去来辞》是《闲情赋》的一个比较对象,也是它的回应!
这种回应或者说回音,在两篇辞赋中具有一问一答的作用。《闲情赋》因为在时间上比《归去来辞》写得更早,那么《闲情赋》里的情景就是问,《归去来辞》中的描写则是答。在《闲情赋》里,为了表达他的哀悼,作者用秋冬两个季节的描写,来渲染一种悲哀的气氛:“叶爕爕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可是在《归去来辞》中,陶渊明则引用春天的例子,来让读者感受到作者对“归去来兮”的兴奋:“农人告余以春及……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大自然不但可以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情绪,也在两篇文章里,让读者感觉到两者之间不绝如缕、前后承接的关系。所以,我认为,《归去来辞》在语言上和意义上与《闲情赋》都有密切的联系。陶渊明用华丽流畅的语言,把两篇文章的写作风格,委婉地连接起来了。
在《闲情赋》里,陶渊明找不到出路:“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以无攀。”可是在《归去来辞》中,陶渊明是有办法,有出路的:“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而且险峻的山崖,反而没有《闲情赋》里的“无攀”之山那样可怕,甚至是完全可以克服的:“登东皋以呼啸”。两相比较,这么多相互照应的例子,读者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两篇文章是有内在的连贯性的。也可以说,在《闲情赋》里,陶渊明一方面是在自然中找能够安慰他的青松之余荫,可又感叹时间的流逝和前路之长远:“神飘飖而不安”;可是在《归去来辞》中,“寔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特别坚定,知道前路不远,也知道以前感情的“非”,现在的决心才是——“是”。在《闲情赋》最后,陶渊明最终因为难过(“徒勤思以自悲”),就觉得应该放弃这些让他难过的情绪:“寄弱志于归波”。由以上的分析来看,陶渊明的《闲情赋》并不是萧统所说的“白玉微瑕”,也不单单是鲁迅所称赞的“自白”,更是体现了陶渊明内心挣扎的一篇文章。里面的感情是陶渊明生活中真有的感情。无论是“弱体难安”这种跟他人有关的忧愁,还是“兽索偶而不还”这种对自己孤单的感叹,陶渊明的感情都延续到了《归去来辞》,也在此中得到回应。这样,也许陶渊明的《闲情赋》可以在《陶渊明集》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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