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坐大客回家，我带了一瓶绿茶。
那瓶绿茶，原本是想在客车上喝的，只因不是太渴，就一直留在了身边。
回家，母亲正在村头的菜园子里铲着地。见我回，急忙放下手里的铁铲子，跑过来迎接我。“回来了，儿。”只这一声，便叫得我一脸的温热，一心的酸楚。
母亲满头的汗水和泥渍，远远就能看得到。走过来，母亲执意要接过我手里的包裹，我不让她拿，母亲就是不肯。许是，小时候帮我拎书包，拎得习惯了，一次不拎着就觉得不踏实。母亲一边走，一边认认真真地仰头看着我，看得很仔细。“好像又长高了，儿子。”之后，是一脸的欢喜。我连忙上前，帮母亲擦拭汗水，掸去泥渍。母亲偏要躲闪，心疼地跟我说：“别弄脏了你的衣服，儿子。”我搀着母亲，走向自家的那块菜地。
菜地里，是母亲新翻的泥土。母亲要在那儿，栽一畦春苔干。
母亲老了，头上早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深陷了几许……第一次近距离看着母亲，心里火辣辣的疼。紧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温热温热的，带着一股泥土的湿意和香气。母亲瘦了，手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小手，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一天天，一年年，风里雨里从没停歇过，直到我要去镇上读中学。那时，母亲的这双手，是多么的柔白而细腻。而现在……
读中学后，每到周末，母亲都要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等我回。有好多次，等得夕阳都落了山。第二天下午，又急切地催我走，怕天黑路滑，怕耽误课程……每次离开，每次都要送我到村口。回望：村头，母亲站成一棵树……
一直希望我能长大，长大了能考取大学，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这一份心思，母亲在心里不知要筹划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那时候，我成绩好，三里五里似乎都知晓。在村民们眼中，我将来必是一个非常有出息的人。然而，我却未能达成他们的愿望。我辜负了母亲和那一片山山水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城很远的一个乡下去。那里没有公路，没有高楼，只在小镇上有一个夜猫子集市。那是一个与我家乡一样的小山村，落后的小山村。考取了大学，分配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本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改变原本一直就贫困的家庭。然而，一切并没有因此改变多少。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家还是原来那样一个入不敷出的家。想来也是，一个月百几十元钱的工资，又能将生活改变到哪儿去，能改变到哪儿去啊？
我所在那个地方，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像样的水泥路。即便骑着自行车回家，一个单程也得要大半天时间。那时，每周只是周日休息一天。这一天，哪儿都不便去。要回家一趟，就得等到三两个月甚或半年。每一次回，母亲都要大包小包的给我带一些好吃的东西。譬如：煎饼、鸡蛋、盐豆之类的。怕我在单位吃不饱，吃不好。有时候，母亲还要给我一些零花钱。我不要，母亲就偷偷地塞进我要带走的包裹里。那时，我是母亲的远方，母亲也是我的远方。
有一次回家，东院大叔告诉我：别让你母亲再去捡拾破烂了。听后，我头脑一懵，心一阵颤。母亲捡拾破烂的事，竟一直隐瞒了我好几年。那一次，我生了母亲的气。我跟母亲说：“要是以后再出去捡拾破烂，我就不回这个家来了。”母亲笑呵呵地说：“农活忙完了，权当出去散散心，不只是能锻炼身体，每天还能赚到十几块钱贴补家用。”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说母亲，因为那时我给不了母亲太多的幸福。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好长一段时日，连家都不愿意回。不是不想回，是回去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
在单位，我工作一向很认真，我想通过认真来改变自己，改变未来。工作第二年，我就被评为市级先进工作者。后来，每一年都要拿回几张奖状。母亲听说后，非常高兴，把我的奖状贴满曾经的整间屋。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再三叮嘱：好好干工作，工作干好了，都好了。在乡下那所学校，我一干就是十年。十年里，母亲没去过一次。母亲多次要去，我没敢让母亲去，我怕母亲看到后会失望。我一直告诉母亲，我过得很好，是她心里一直希望的那种好。
那时，我曾无数次地想，要是哪天发了财，我一定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套房，把母亲接到城里去，让她过上清闲的好日子。我不知道，那一天究竟该是哪一天？
“娘，渴了吧！渴了，就把这瓶绿茶喝了吧！”我一边收拾铁铲子等农具，一边跟母亲说。母亲果真是渴了，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小时候，每回吃东西，母亲都说不饿。有东西，都先紧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吃，她坐在一边认真地看。看我们吃得高兴，她也跟着高兴。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除了辛劳，不知母亲还剩下什么？
喝了两口，母亲便拧紧了盖子。我让她喝完，却不肯。我知道，母亲习惯了，她不再能舍得喝。我对母亲说：“别再俭省了，将来的生活会一天天的好。”母亲点点头。然后，回转身对我说：“我从来没喝过这种东西，真好喝！”
我没有说话，只认真地看看母亲。就觉我这个儿子，做得极是不称职。
第二次回家看母亲的时候，母亲的床头，那瓶绿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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