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婷吾侄：
这是20xx年的第一天，拉开窗帘的一角，冬日的阳光碎落在黄梨木的书桌上，仿佛一块块被切割好的焦糖，这美好的景象，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正忙着备考大学的你，是否有闲情注意？
今年你就要迎来十八岁的生日，这真是一件颇值得庆贺的事。去年以来，家里传来的音讯，总是些人事的悲哀，希望你的成年礼，能为这老大而暮气沉沉的家族，带来点新鲜、健康的活力。
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些什么？过去的几个重要节令，我送你的是都是书，这一回，我是绝不会再按照你父母的意愿，强送那些你未必都真正翻过一页的书了，哪怕是带些朱古力、捎些精致的小物件回去，你也会比收到那些大部头更加开心的不是？
不喜欢读书，却又被一种因袭已久的力量反推着苦读，这样苦痛的感受，我在你的年纪，也未尝没有体会。不过比你稍稍幸运的是，我很快就发现这种苦痛的虚妄所在——那些你的老师和父母正在逼你读的东西，多半是不能叫做真正好书的，你也许不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只是还没有读到自己钟意的书罢了！
然而可叹的，我身边的不少同学、朋友，甚至还来不及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读书这件事的真正价值，阅读的兴趣和探寻未知精神世界的勇气，就被早早消磨掉了，而消磨这一宝贵热忱的，竟也是书——那种你我都厌恶的鬼话连篇的伪书。
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我不会和你的父母一样，逼着你读书考学，从最好的重点中学考到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再去考个公务员，嫁个殷实的人家，这是老一辈人所追求的生活逻辑。这样的生活哲学，他们曾试图加强给我，如今，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地“推销”给你，对此，你需要保持足够警惕。
我同样也不希望，为了少年张扬的叛逆，你过早轻易地“反抗”、甚至放弃阅读，在你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至今也应该先搞明白，真正的读书，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是你的父母和老师整天所宣扬的、那条通往成功人生的必由之路吗？不！照我自己的切身经验，真正的读书，只能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越来越远。书里不可能有千钟粟和黄金屋，甚至连你所喜欢的“颜如玉”（从女孩子的眼光来看，应该叫“小鲜肉”吧？）也没有。读书愈多，你就愈会发现，这一精神活动所能带你的，只有两种东西：反思和自由。批判的反思，会让你对一切流俗之间充满警惕和质疑；而那种悠游的自在，则将使你的气质慵懒，行为散淡。而一个与大众流行趣味格格不入、无法忍受现代机械生活之单调节奏和形式奴役（比如加班、比如“办公室政治”）的人，你怎么能指望他可以制造马云式的成功神话呢？要知道，那些创富的故事，那些政治权力的荣耀，都是以和现实的妥协、磨合，乃至牺牲部分自由为代价的呀！像读书这样的灵魂操练，在种种强大的现实羁绊面前，也只能剩下高贵而无用的自由了。
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不仅很难给你带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相反，却会给你平添许多心灵的苦痛。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你或许已经听说过）。关系的背后是什么？是利益，是欲望。你出生于经济优渥的家庭，又处在最理想主义的年龄，自然很难明白利益与欲望的`诱惑有多大。等你像我一样，从小县城走进大都会，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校园走向廉价而昏暗的出租屋，走向物质匮乏的底层生活的磨砺，你才能切身体会到，一个无用的读书人，他内心的苍凉、挣扎，甚至偶尔的绝望。一方面，是无力超脱也不可能超脱的现实窘境，一方面，又因为多读了一点书，残存着对那种无用之自由的渴望，执拗地坚守着批判与反思的准则，两个“你”的撕扯，两种世界形态的碰撞，激烈到一定程度，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的了。你这个年纪，开始读点鲁迅的书倒也无妨，你看看《在酒楼上》，再翻一翻《伤逝》和《孤独者》，也就不难明白我说这番话时，内心的五味杂陈了。
你若不读鲁迅，看看身边，不正有一个这样悲剧人物的典型吗？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呀！年近三十而客居他乡，近二十年寒窗苦读至今赤身贫寒，拙于人情世故、几番情感受挫只落得形影相吊。你的父母不是一直要你以我为榜样，刻苦攻读吗？如今，我以一个彻底的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是否足以“摧毁”你对于读书改变命运的浪漫想象呢？
真正的读书，既难有切实的成功利益可得，甚至还会带来额外的精神痛苦，那么，我又为何要在新年的第一天，写信嘱你不要过早地放弃阅读呢？
像你的父母和老师一样，一条条罗列读书的好处，我实在做不到。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特别是近两年来，我因为特殊的工作性质而经历的一些事，一些诱惑，足以使满怀热情的少年堕落至无底的深渊。我自然也熟门熟路地堕落着，但终究没有被彻底地毁掉，这未曾完全毁灭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多年来从书中汲取而勉强维系至今的精神力量。不要“神话”读书的作用，但也绝不可小觑它，它虽无力阻止恶的发生，也总能使人不至于变得更恶。这就叫精神的底线，在这样一个山雨欲来的动荡年代，人，是应该有一点底线的。
最后，我还想给你透露个“秘密”。十几年来，我经常为一个噩梦困扰，梦中有一只猴子，它被枷锁所困，总在痛苦地哀嚎，眼神里也充满了绝望。我无法告诉你，这个怪诞之梦确切的现实根源，或者是来自一段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或许，是寓意着被物质牢笼所困的真实处境？总之，每次从梦中醒来，我的手掌都会沁出一层冷汗。
按照心理学的观点，这个噩梦，并不是完满健全人格的表现。我是需要救赎的人，而读书，是这个世界上少数能治愈人心灵创伤的事情——以深沉、悲悯之希望，对抗梦魇之绝望，并最终解开梦中那只猴子身披的镣铐。
一切烟云都将消散，一切痛苦的呻吟也终会结束。新年的阳光里，我或许会像会那只重获自由的猴子一样，放荡山林，而你也即将冠礼成年。祝福你的十八岁！也愿你在新的一年里，能真正以无功利之心，多读几本好书，多几番心灵的游历和淬炼——假如，你像我一样，还未曾放弃远方，那些对自由的热爱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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