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飘飞,却不能目睹雪的漫舞和晶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每一个最初飘雪的日子都是我最兴奋的时刻,回想在雪中狂奔的情景,脚下的那种咯吱声却是我最为动听最值得怀念的音乐。
从没有想到如小鹿般敏捷的我竟然会被钉在床上一动难动。一夜之间,敏锐的心进入了黑暗的隧道,四周凄厉的风声吹得黑发白雪飞扬,吹得朱颜沧桑流殇。生命被禁锢在病榻上,像挣扎在泥潭中的鱼,睁着愤怒的眼睛,任泪水在绝望中滚成一条干涸的溪流。
是谁无情地剥夺了我站立行走的权力?谁又能给我一根拐杖支撑起我枯藤般的生命?近乎哭求的发问在洁白的病房四面撞击,发出了金属般刺耳的声音,一串串挤扁了的音符回荡在灰暗的天空中,无力地蔓延并呻吟着。
屋内很暖,却化不开冰雕般的心。由最初的哀嚎冷静下来,表情木然的我失语了!面对关爱和鼓励,除了穿破夜幕的叹息,我还能说些什么?生命进入了倒计时,那种无助惊悸得我冷汗涔涔,摸着伤口,叫不出一声痛;抓着胸口,喊不出一声苦!
我曾经是黑夜的孩子,用玩世不恭的眼神挑战过黑暗,天生的顽劣把夜幕撕裂了无数个口子。我雀跃在夜的伤口上体味着另类的快乐。如今我辗转在夜与昼的边沿,在黑夜里拒绝黑暗,在黎明中期盼光明。
屋子里很静,静得象座坟墓,埋葬着苟延残喘的我。偶尔凭吊的身影压抑着悲伤,象孤独的壮士回忆马踏残月的背影,纪念横渡岁月的悲壮。良朋对坐,为赋新词说病酒!自嘲般的安慰如一片树叶落入一潭死水之中,击不起半点涟旖,却惊出了自己窝藏许久的泪水。
一直亮着的灯突然灭了,瞬间被黑暗包围的我惊叫不已。护士把半截蜡烛蹲在窗台上,氧气瓶输液架等抢救生命的器械,在摇曳的烛光中变成一副副恐怖的图案,象魍魉鬼怪在翩翩起舞。我像只丑陋的小老鼠把自己藏在被窝里,竖立的耳朵倾听着魔鬼的脚步声,缺血的心从嗓子眼里使劲地朝外蹿。肌肤上迅速凸起的鸡皮疙瘩如一座座小山丘,压得我呼吸急促头晕目眩,随时都有虚脱离去的可能。分不清虚汗淋漓还是泪水涟涟,我就像一只落水的狗。
手机突然响起,吓得我尖叫一声,远方的老师那双大手总会在关键时刻救我于危难之中。他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夸张的轻松中掩藏着焦急,温暖的安抚抵御着经经脉脉浸透到头发丝中的恐惧。同病相怜的他忘记了自己的苦痛,挟持并拉扯着我渡过了一次次险滩和绝境;强颜欢笑地高举着一座灯塔,那盏熟悉的灯火,照亮了我黑暗的人生。
灯光再次亮起,痛到骨髓的哭嚎给死寂般的病房增添了几分阴森。一位年轻的病友从窗户飞扑而下,把瞬间的悲伤留给了亲人,给难姐难妹们的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挽救生命的氧气能解决胸闷气短,可又怎么能缓解精神的的衰竭和绝望?那些常规或非常规的治疗在癌症面前,除了苟延残喘,就是拖垮一个家庭!即使化疗或放疗扼杀了癌细胞,可怎么能扫荡残留在内心的阴影?
我是病区里最年轻的病友,生命的脚步并不因为年龄的大小而改变它的速度,诸多的关注和同情使我比别人多了特殊的关爱和照顾。最好的医院里最好的`病房,资深望重的医护人员给了我最专业的治疗。一支进口药物也许是我一年的薪水,岂不知在延长生命的同时也延长着我的痛苦和愧疚?没有创造下业绩的时候,我有什么理由去接受馈赠浪费财富?与其耗巨资挽救一条残缺的生命,不如在山区建几所学校,资助更多的学生开始新的生命。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象着离去的病友。虽然素昧谋面,但我深知她与我有过相同的病痛和迷惘,只是此刻的她在我未知的世界里逍遥自在去了,而我却不得不躺在这里,不仅忍受着她带给我的恐惧,还承受着来自心灵深处的谴责和质问。我不知道她是像小鸟一样飞翔着寻找下一个方向,还是象叶子一样坠落了开始新的生命,但我在自己痛苦的同时为她感到莫大的幸福。
我无法走出病房,在送她最后一程的同时观看自己为时不晚的下场,为了压抑我的极度悲伤,白色的被子最终被撕裂为一朵朵白色的花朵,也许,这是我祭奠她的唯一方式。当然这包含着我的自私,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比我去的早,不久的将来我随她而去的时候,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并能得到她的照顾。
从窗户飘落的她,最终没有飞起也没有落下,而是被挂在电线上,就像肃杀的冬季静立在电线上的麻雀,保持着永远的沉默。我为她欣慰,没有骨碎颜裂鲜血飞溅,没有悲怆哭嚎怨地咒天,生命的最后能有这样的结局该是多么地幸运?能有如此地淡定从容又是多么地美好?我能想象到她的决绝,但我相信她不是妥协,而是解脱。
在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她用一次漂亮的飞翔把生命怒放成一束花火,在病友们的心头一闪而过,面对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接受还是挑战,都有着笃定的信念或选择。无论她玩火自焚,还是浴火重生,那一瞬间的勇敢保持了最后的尊严,我仰望的同时为她鼓掌。窗外银装素裹,飘飘洒洒的雪花也许是苍天晶莹的泪花,哀悼着一个生命瞬间的离去。
曾以文字为生的我,把来自灵魂深处的孤独在反讥和矛盾中游离出属于自己风格的诗作,虽然低沉,还足以剜肉补疮饮毒疗伤。然而,任凭思维的触角伸向精神世界的幽密之处,任凭反叛的锋芒从喉管刺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又能悖逆出什么?
寒夜如铁,浸透了谁的双眸?泪水结成的冰凌冻结了谁的心事?风声萧瑟,穿过城市的夜空,一匹绝望的苍狼嘶啸在病床上。在生灵的血泪里,在精神的废墟上,想奋蹄扬雪头颅高扬,却不知怎么抬腿如何挪脚?想重铸生命的残剑,却不知怎样挥锤如何淬火?
我知道由于时间仓促,我没有留下辉煌的成绩,那尺把厚的手稿凝聚了师友殷切的厚望,那斑斑血渍的文字记载我内心深处的痉挛。一声叹息,关闭那抽搐疼痛的目光,明明是悲剧的主角,为什么要去扮演喜剧的色彩?一条生命,一场梦境,如戏剧般恍惚迷离。
任风雨肆虐寒霜侵蚀,重复得不能在重复的鼓励,温暖得不能再温暖的安慰,焦灼得不能再焦灼的面孔,使我荒漠的心一阵阵地反酸,那无以报答的恩情将使我寂寞的生命成为一个龌龊的祭品,那空洞苍白的人生将使苟延残喘的我在岁月的神台上风干为一把触心惊目的笑柄。
在这寂静的午夜,写一首挽歌,为生命找一个出口。每一个人都是睁着好奇的眼睛光溜溜地来,紧闭双眼赤条条地去,两手空空,不带走一片云彩。惟有一张蒙脸纸,表明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曾为周围的亲朋做过一些事情。
其实,无论谁都是一个匆匆过客,都在进行一场荒芜的旅行,经过了,就要知足,就要学着忘记!活着,永远在寻找的路上;而死了,才找到最后的归宿!
窗外飞扬的雪花,像凌空飘舞的仙子,洒下一片圣洁。可是,谁能知道它将飞向何方?谁又能预测有限的生命将终结在何时?飘泊的灵魂又将栖息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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