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战,我在高考中取得了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一个暑假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文盲的父母脸上更写着一份自豪。在左邻右舍的羡慕和夸奖中,我不无得意地说:“考试前我就知道,要是我考不上,全县恐怕考不上五个人。”没想到这话却招来母亲的一番批评:“你行不行大家自有评论,你娃儿怎么也学会吹嘘自己了呢?”我便又学着低调起来。
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在乡上工作的大哥提着一个金黄色的文件袋到家,一进门就招呼大家坐到一起,郑重而又兴奋地给大家诵读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并反复强调专业是“国际**”。大哥是村里第一个中专生,我则是第一个大学生,大哥读完录取通知书,余音缭绕,仿佛一首优美的乐曲长久地氤氲在破旧的老屋里。屋子里一阵沉默,如同一艘破旧的小船驶入了茫茫大海,一船人陡然不知所措,竟然找不到方向了。
喜讯传遍全村,声音如浪涛一样波及到村里的每一个角落,议论四起:“他父母老实巴交,没想到生出这么能干的娃儿!”“他家风水就是好!某某家的孩子复习了七八年都考不起,他一去就考起了。”“那个家庭就要大变样了。”我和大哥一下子成为村民们教育孩子最现实版的教材。
同乡另一个村已经考上了好几个大学生,一个村民以前有些蔑视我们村,对我的一个叔伯说:“你们村有啥了不起的?这么多年都没考上一个大学生!”这个叔伯本与我父亲有些嫌隙,再次见到那个村民时说道,你们村别得意,谁说我们村出不了大学生?叔伯似乎这才扬眉吐气。
出发的前一天,父亲叮嘱我给本家族长辈一一告别。那一天正是收割稻谷的农忙时节,路过田埂时,我还没打招呼,就招来了大家的一致称赞,然后便是力所能及地资助。一个叔伯豪爽地说:“我家还有几斤粮票,我叫婶婶给你。”说完就朝家里喊话;婶婶找出了粮票,与叔伯答应着,两人像是对歌似的一唱一和。我有些扭捏地走向婶子,婶子笑容可掬,把两斤半粮票塞进了我的衣兜,看着我赞佩地说:“你娃儿真是好样的!”在他们的带动下,叔伯们有的拿出积存了多年的粮票,有的掏出了宝贵的现金。那些零碎的粮票和钱币,给了我沉甸甸的感觉,叫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对贫穷偏僻的故乡肩负的责任。
小时候因为淘气,我与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打过一次架,两家父母护犊心切,为此又大闹了一场,我心里一直存有那次打架的阴影。路过那个邻居家时,我便有意避开,谁知那个叔伯看见了我,老远喊我的名字,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叫婶子从家里找出了一件难得的白衬衣,婶子折叠了几下塞进了我的怀里。叔伯又找了几个散钱硬塞给我,把几个堂弟堂妹叫过来,以我为榜样教育了他们一回,让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把这事告诉了父母,父母专门到他家致谢了一次,从此两家的关系变得无比亲近自然。
还有一个出生在地主家的堂祖父进过几年学堂,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对前景充满了憧憬。正在此时全国解放了,他家的成分让他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他只得放弃幻想,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郁郁的情绪给人一种壮志未酬的感觉。写家书是他施展才华的唯一机会,我记得只在这种时候才看到过他的笑颜,父亲捧出一堆花生米,母亲把几个鸡蛋炒熟,几杯烧酒下肚,他的文采就出来了,闲聊中一挥而就,一份轻松和自得洋溢在脸上。
我到他家去辞行的时候,堂祖母告诉我他外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便没有等待。到了午夜,我们一家人还没有睡意,没想到堂祖父来了,他窸窸窣窣在兜里摸索一阵,拿出用一块红布包好的几张零钱和粮票递到我手上,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煤油灯暗红色的光在颤抖着,他的脸好似喝过了几两二锅头泛着红晕,连声夸奖我:“你娃儿真能干,为我们家族争了光啊!”那语气中包含的欣慰、喜悦以及对自己的遗憾深深地打动了我。他又得知我要去读书的地方是北京,眼里慢慢凝聚起一道光来,似要穿透黑夜,直达心中向往的圣地。
一勾残月挂在西天,星星还闪烁着双眼,我就踏上了离开山村的小路。按照父母的安排,我的第一次远行由大哥护送,父母和几个至亲把我们送出老远。露气浓浓地凝结在我们周围,那一勾残月和满天的星星化作了一双双凝视的眼睛,在清晨中传递着无限的期望和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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