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中“入声韵”的妙用

2024-07-05 琵琶行

  导语:白居易《琵琶行》一诗的表现技巧极为独特,其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

  《琵琶行》中“入声韵”的妙用

  《琵琶行》是一首传诵千古的长篇叙事诗,白居易借助流落江湖的琵琶女的飘零身世,抒发了对琵琶女的同情及对自己遭谗被贬的愤懑不平,写出了“长安故倡”和“江州司马”的天涯沦落之恨,悲愤之情贯于全篇。历来的文人学者对《琵琶行》的主题、琵琶女形象、情景交融、精妙的音乐描写方面多有论述,对精妙的比喻、顶针、双声叠韵、叠字、叠词等语言特点也多有涉猎,但以古汉语读音、尤其是以汉语音韵角度剖析,则是现有探讨者常常忽略的不足。入声是古汉语和现代汉语方言中重要的语言现象之一,唐朝汉语韵母的韵尾有阴、阳、人三种韵类,声调的特点是有平上去人四声。由于语言的变迁,人声韵类和人声调在普通话中都已经消失,但它在古诗词中大量运用,形成平仄节奏,人声韵脚,使得诗词具有抑扬顿挫、声韵回环的音乐美,为古诗词增色添彩。

  入声是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方言的重要语言现象。古代音韵学家把汉字读音按其韵尾的不同分为阴声、阳声和人声三类韵。阴声韵以元音收尾或无韵尾,阳声韵以鼻音收尾。阴声阳声的共同特点是发音可以延长,又叫舒声。人声的韵尾则以塞音[p]、[t]、[k]收尾,短促、不能延长,人声叫促声。入声的声调是同平上去三种声调形成区别的一种调。古汉语的平上去人四声中,又分平声、仄声,上去入声归为仄声,平声平直高昂,声调变化不大,仄声短促低沉,声调高低变化较大。其实,人声调和入声韵是一回事,一个人声字以韵母看,有塞音韵尾,特点是气流突然被截断堵死,形成一种戛然而止、压迫急促的感觉。以声调上看,也有不同于平上去三声的特性,特点是短促、低沉。

  不同的韵调、具有不同的音响,会引起人听觉上不同的的感觉,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联想,进而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所以不同的韵调就具有不同的情感作用和审美效果。周啸天在《诗词精品鉴赏》中谈到音情的配合时说:“古代诗人在创作中往往根据内容情绪的要求,选择相宜的的声音,不仅仅限于字义的斟酌。其高妙者,不啻能以语言声响传达生活的音响,最常见的是在选韵上,韵按洪亮、细微分若干级,表示欢快的每用‘江’阳’,抒写怨愁的每用‘萧’‘尤一’,慷慨激昂多用‘东’‘冬’,感叹惋伤多用‘支’‘微’,当然,也有不尽然者,有不只此者。”袁枚《随园诗话》说:“欲作佳诗,先选好韵。”所谓“好韵”,即选择与诗情诗境相切的音韵,也就是根据诗词作品表情达意的需要,选择相应的韵脚,做到以声传情、声情相谐。入声有它自身的音响效果和情感表达特点,声调的调值、调型直、短,念起来急促低沉,塞音韵尾[p]、[t]、[k]是辅音,带噪音成分,它们的阻碍使韵母的发音因受阻速告结束,念起来短促急收,也就使连续的语流显示出强有力的顿挫,清晰响亮的主要元音不能延续,也就没办法造成明亮、高亢的音响效果,自然使语句显得沉闷、压抑。所以用人声字来押韵,反复回环,句与句之间有显著的顿挫梗塞感,句末的语气凸显沉闷、压抑、悲切,有令人不快的感觉,也就适合表达孤寂、抑郁、激愤、悲壮的思想感情。

  古诗词多押入声韵,不少诗人、词人在表达悲切、压抑、惆怅、激愤等波澜起伏的心情时,表达景物、形象的转换时,选择入声字做韵脚,都极大地丰富了诗词的音乐性,增强了感染力。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长恨歌》在换韵时,也押不少的人声韵,尤其是在《琵琶行》中更是关键处皆押人声,形成规律性的回环,由此形成整体音响上的和谐美。《琵琶行》共有十七处押人声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傅雷在谈到《长恨歌》和《琵琶行》时曾这样说到:‘‘上星期我替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联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笔者认为,不仅如此,白居易在创设浓重的悲凉气氛时,在情感冲突激烈时,在怨愤之隋压倒悲凉之情时,在音乐形象是休止、终结时,必定选择仄声中的人声。我们诵读白居易《琵琶行》,对其中的人声韵作深入的体察,就可体味其弥漫着的凄切惨急。论文摘要“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琵琶女第一次弹出哀怨的乐曲,表达心事时,作者为其掩抑幽咽的乐声感染,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声,当琵琶女自叙身世时,更激起他的情感共鸣,为其浮沉的身世嗟伤。“息、唧”两个人声韵的强烈顿挫,道出了作者难以言传的同情和苦痛。琵琶女的乐声、陈词引起诗人的隐痛,“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他先“达”后“穷”的境遇和琵琶女异常相似。他的遭遇及思想感情的变化似乎也可分为得意、失意、凄苦难耐和迁谪意爆发这样四个阶段。江州之贬对白居易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感到愤懑不平。诗中就有直接叙述自己处境变化的诗句:“我以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进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谪居江州的生活对他来说是非常压抑、郁闷的。遭贬失意的心境,一直笼罩在诗人心头,他深感孤凄。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努力克制自己,尽可能地适应新的环境,他喝酒、下棋、写诗,为了消愁,他还出外游赏。然而白居易政治上不得志的抑郁幽怨隋绪已越积越深,并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元和十一年的这个秋夜,自居易送客浔阳江头,忽闻舟中有人夜弹琵琶,问其人,知是过去的长安名妓,因年长色衰,今漂泊憔悴,转徒于江湖之间。琵琶声的幽怨,身世遭际的相似,引起作者强烈的共鸣,作者终于找到了发泄怨情的喷火口,于是以琵琶女沦落的悲凉遭遇为题材,抒发了自己的贬谪之恨。正如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评价的“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尔。”一个人倾诉的不幸,成了两个人共同的不幸,致使诗人忘却身份的差别,产生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唱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千古慨叹,这也是全诗的主题句。其中“识”沿上句“息、唧”而出,也是入声字,入声韵本生的沉闷、压抑特点强化了诗人心中强烈的天涯沦落之恨。如果把这种天涯沦落之恨与李清照《声声慢》作比,那该有太多的相似,原来《声声慢》的曲调韵脚是平声,调子相应也比较徐缓,而李清照改押人声,使舒缓变为急促,哀婉变为凄厉,人声韵脚与那凄凄欲泪和难以言传的酸痛相切相和。《琵琶行》这四句和《声声慢》用人声押韵有异曲同工之妙,达到了声韵和情感的相合相切,传达出千古不变的天涯沦落之感。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全文最后六句,共押四个人声。诗人请她“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之时,她却站在那里很久说不出话来,感动至极。在琵琶女身上,“立,急”的顿挫可以感受到她有一肚子“天涯沦落”之恨。于是,琵琶女即兴发挥,她把两个人共同的悲愁都注入乐曲,弹出更为凄苦的音乐,愁肠千结,如哭如泣。“泣”字的压抑可以感受到满座为之动容,为之怅然若失,为之悲戚的场景。琵琶女的演奏更是激起了作者情感的共鸣,无论是琵琶女,还是诗人自己,都无力左右个人命运,琵琶女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凄苦、“绕船月明江水寒”的寂寞。作者更有远别京城“谪居卧病浔阳城”的悲伤,居住“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偏僻,生活“终年不闻丝竹声”的清苦,听到这动人的曲调,怎能不动情,相同的经历使作者尤为伤感,悲愤,作者热泪纵横,“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寄托了作者对一个女子深切的同情,也表达了作者对自己遭遇的怨愤。诗人与琵琶女的“天涯沦落之恨”在这里得到了升华。连续“立、急、泣、湿”的人声,句句梗塞、句句压抑,顿挫凄绝,如泣如诉,恰切地体现了作者心境的沉痛、悲凉,增加了压抑悲愤的氛围。而全诗以人声韵开头入境,又以人声韵结尾人情,使整首诗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愁绪、怨愤。

  白居易《琵琶行》中押的十七处人声韵“客、瑟、别、月、发、绝、歇、画、帛、白、息、唧、识、立、急、泣、湿”在情景交融、音乐形象、人物心理刻画、悲愤情感的抒发中,无不起着相切、相和、相融的作用,可谓曲声悠悠、心声凄凄、句句入声,韵韵人情。但普通话已没有了人声,这些人声字在普通话中已有十一处读阳平或阴平,没有了仄声的味道,更没有人声的短促、压抑了。1932年出版的《国音常用字汇》前特地说明了下面这段话:“人声的读法还应该兼存。应为讽诵前代的韵文,尤其是律诗与词,若将某某人声字读成阴平和阳平,或将一首诗中几个押韵的人声字读成阴平、阳平、上、去几个不同的声调,必至音律失谐,美感消减,所以应该依旧音读为人声的。”普通话人声的消失了,方言中入声也正在快速演变和消失,我们现在读诗词,不可能、也不必保留人声的读法,这是语言进展的常态。同时这也是文化文学的遗憾,我们已经没办法以诵读的韵律上感受人声给诗词带来的美感,但至少应该知道由人声表达的音响效果,情感色彩,这对更好地理解诗词的内涵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对古诗词押入声韵的进一步探讨,对于推动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进展,无疑具有不可忽略的现实作用。

  艺术赏析

  《琵琶行》是白居易诗作中的精品,它以强烈的情感色彩和高超的艺术技巧,描述了一位歌女弹奏琵琶的精湛技艺与苦难身世,塑造了诗歌世界里一个典型的艺术形象,也倾述了作者对自己屈遭贬官、大志难申的满腔悲愤。此诗在艺术表现手法方面,具有同时代其他诗人作品“不能及”的独特之处,因而使本诗成为后世学者写作叙事诗时不可或缺的借鉴蓝本。就其艺术特色有以下几点见解:

  (一)、情节波澜起伏、曲折动人

  这首叙事诗的情节并不复杂,但诗人精于构思,在叙述时能够着意调遣,使之形成波澜起伏、曲折动人之势。譬如,诗歌首节写到诗人送客时的情景就一波三折:刚要“醉不成欢惨将别”,却又“忽闻水上琵琶声”,致使“主人忘归客不发”;描述琵琶女演奏结束以后,又写她自叙不幸身世;诗人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之后,又要请琵琶女重弹一曲等,使全诗具有一种跌宕多姿、委曲动人的情致。同时,全诗叙事写人层次分明,诸如描写琵琶女演奏音乐、自叙身世,描写诗人自己引起的遭际感慨与情感共鸣,尽管有如此多的铺叙内容,却能做到上下关联,前后照应,浑然一体。

  (二)、细节描写,成功刻画人物待征

  本诗成功运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心理情致,突出人物性格特征,塑造人物鲜明形象。从“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逼真地表现了琵琶女心事重重、满腹沦落之恨,以及她不愿见人、更不便明说的复杂心理特点;“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二句,通过一系列细微动作与表情描写,把女主人公在开始诉说身世时的矛盾、迟疑、欲说还休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特别是从“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至“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六句,使读者脑海里自然会感知出琵琶女以声传情的演奏技艺和满腹愁怨的鲜明形象。可见,诗人把琵琶女的高超的弹奏动作与乐曲所传达的思想情感和它在听者中产生的艺术效果三者自然融合,立体描绘,因而起到了相互辉映、突出人物形象的极大作用。

  (三)、比喻生动,巧绘乐声

  诗中对琵琶女演奏的乐声的摹描绘新奇美妙。表现在:一是大胆想象,巧拈普通而常见的自然声响作为喻体,通过丰富多彩的生动比喻,把乐声的无尽美妙与节奏的无穷变化描绘得至纯至真,把难以捕捉的音乐形象摹画得立体可感。如“大弦嘈嘈如急雨”至“四弦一声如裂帛”一层,诗人以其天才的想象,借助各种比喻,准确、具体、生动地描绘了音乐急与徐、强与弱、高与低、起与止等变化状态,成功地化听觉形象为视觉形象,动人心魄,叹为听止。二是通过侧面描写,表现音乐的声情并茂与无限魅力。其一,诗作通过对听者感受的描写,将音乐情声并茂的特点充分表现出来了。如“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既细致地描写了琵琶声压抑低回的旋律,又传达出女主人公失意悲苦的心绪,从而为完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主题的表达,起到了有力的铺垫作用。其二,通过景物描写与环境烘托,生动表现音乐的动人魅力。诗中写当“曲终收拨”时,四弦像“裂帛”般戛然而止。“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通过江上月色的点染描写,营造特定环境下四下悄然的意境,衬托出琵琶乐声不绝如缕、余音袅袅的艺术魅力,同时,它又收到了加重全诗抒情气氛的艺术效果。

  (四)音乐之中显真情

  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古今中外有不少因音乐而相识、相知、共情的佳话。高山流水觅知音,说的是古代一个叫俞伯牙的琴师,遇上了樵夫钟子期。无论伯牙弹奏什么,钟子期都听得出他的音乐所寄托的思想感情。伯牙弹奏表现高山的乐曲,钟子期说:“多么好啊,你的心志就象那巍峨的泰山!”伯牙弹奏表现流水的乐曲,钟子期说:“多么好啊,你的心志就象那奔腾的江河!”从此以后,两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摔坏了曾经心爱的琴,并且终身不再弹琴,来纪念这个知音。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的确音乐是一种不需要翻译的语言,不论今古,不论中外,不论年龄大小,只要心境相似,都能产生共鸣。没有经历过生活的困苦,我们也能感受《二泉映月》的辛酸;没有经历过爱情的痛苦,我们也能感受《梁祝》的悲欢。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临别时的踏歌,让李白感受到友谊的温暖、深厚。琵琶女所弹出的音乐是在倾诉‘平生不得志’,也好象在述说‘心中无限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诗人的肺腑之言。这句诗能成千古名句,是因为它道出了世代不幸者的共同心声。当人们吟诵这诗句时,总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

  前奏——琵琶悠然到心头

  “千呼万唤使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这是一段低沉、压抑的琵琶,似乎在诉说心中的苦悲,又象是在倾诉一段隐情。或许,低沉、压抑的并不是这琵琶声,而是诗人的心境。诗人被贬作九江郡(今江西省九江市)的司马,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政客(注:司马在当时是一个闲职);时值秋季,诗人送友人远行于渡 口。此情此景,不免会产生一丝悲凉的情愫。

  欢乐曲——对往事的回忆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虹》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怨泉水冰下难。”这是一段欢快、明朗的旋律,从诗中可以感受到它的清脆动听、婉转悦耳。这是琵琶女在回忆美好的往事,回忆火一般红艳的青春,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许,这曾是她人生最灿烂的时刻,也是她最得意的时刻。自然也成了她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

  沉思曲——对青春流逝的感叹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肝肠寸断的感叹,感叹岁月的流逝,青春已一去不复返。往日的欢乐、辉煌早已逝去,留下的,只有悔恨交加、痛不欲生。

  悲愤曲——对命运的控诉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弦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此时的琵琶声,变得高亢激昂、急促紧迫。这像是一种控诉,是对上天的不公平对待的控诉,是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控诉,也是对整个社会的控诉。

  江州司马青衫湿——同情与伤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段,听完了琵琶女含泪的自述,诗人叹息不断。为何叹息?同情琵琶女悲惨的遭遇,同时也是在感伤自己。感伤自己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不仅不得重用,反遭贬职,此时满怀的悲怆、孤寂,纷纷涌上心头来。回首一段心酸的记忆,诗人早已泪眼朦胧。于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分段分析

  本诗分为四段:

  第一段,写秋夜江头送客的情景。

  诗人从送客落笔,只六句就交待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浔阳江头船上;时间──夜;时令──秋天;景色──枫叶、荻花、秋风萧瑟、江水映月;事件──送客;心境──—苦无管弦,离愁别绪,忧闷惨伤。诗人被谗遭贬,谪居江州,内心抑郁,今又送客远去,离愁萦怀,只想痛饮尽欢而别,却苦无管弦相伴,唯有萧瑟秋风,萧索秋景,凄清秋色。一对好友,饮着闷酒,“举怀消愁愁更愁”,不觉已经酒醉,这才惨然告别。此情此景,水乳交融,情景相生,读者和诗人的心一起,陷入了无可解脱的苦闷之中,正如那浩淼江水似的深沉苦重,也象那月影映水般的惨淡苍白。“别时茫茫江浸月”,正是此情此景的绝妙烘托,形象概括。然而,就在一对友人面对茫茫江月惨然分别的时候,“忽闻水上琵琶声”。这琵琶声,无异空谷足音,亦无异于苦海孤舟,诗人沉重苦闷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解脱,惊喜之情,难以自抑,以致忘记了已是回去的时候,而友人也心动神驰,忘记了开船出发。诗人承前之“无管弦”、“江浸月”,只用十四个字,通过对主客惊喜忘情神态的描叙,便使诗意骤转,诗情突变,琵琶声的悦耳动听,琵琶女的奇妙才力,也由于这一侧面描写,略露端倪,得到了生动表现,整个故事,也由此引出。这一段,为诗中所要表现的悲剧性人物及其故事,烘托了合适的气氛。

  第二段,写会见琵琶女的情况和琵琶音调之美。

  作者采用闲闲起笔,渐渐引入的手法,记琵琶女登场。由于诗人和他的朋友听到琵琶声后惊喜不置,无限神往,于是乎“寻声”而往;但是乐调优美,不忍打断,于是乎“暗问弹者谁”。琵琶女停止了弹奏。她饱经沧桑、满腹委屈,幽愁苦恨,无可告语,今幸有人动问,或可一倾情怀;但她又深知世态炎凉,人情浇薄,只好茹苦含辛,顾影自怜。她思绪翻腾,想说又不想说。“欲语迟”恰是这一不幸灵魂和复杂心理的形象描绘。然而诗人心花怒放,“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情真意切。琵琶女觉得盛情难却,而又深恨漂零江湖,亦且含羞,“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二句,便写尽了她此时的女儿情态。

  以上所写,是会见琵琶女的情况。人物出场的异乎寻常,暗示着她技艺和生活的异乎寻常,为突出人物作好了铺垫。下面写琵琶女弹奏琵琶,突出写琵琶音调之美。

  琵琶女才力高绝,“转轴拨弦”,试弹时的几声清响,虽然不成曲调,却已含无限情意,初见高手,不同凡俗。待到散调序奏时,“弦弦掩抑声声思”,音调是那样的低沉抑郁,情思是那样的悲愁深长;“低眉信手续续弹”,四弦合调,神态是那样的忧郁雅静,动作是那样的娴熟自然。她哪里是在弹琵琶,她是在倾吐着自己的平生不幸和满腹心事啊!她左手轻轻地拢,慢慢地拈,右手一会儿抹一会儿挑,配合默契,指法熟练自如,得心应手,弹完《霓裳羽衣曲》,接着又弹《六幺》,都是名曲名调。名曲名调人所熟知,若非高手,自然落入俗套,断难演奏出新的水平。然而,琵琶女却只仅把它作为自己正曲前的“散序”(还没有起拍子的散板引子部分),这是一般的弹奏者连想也不敢想的。于此也可想见她的曲子的正腔部分必然更为奇妙。事实正是如此。曲子进入正腔繁音急节的部分,只听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音响极其复杂多变,音声极为轻脆动听。对年轻时欢乐生活的美好回忆,使琵琶女无限兴奋,弹出了复杂多变、轻脆动听的乐声,创造了轻快流畅的意境,就如同那美丽的黄莺在花丛间关而鸣。但这种美好回忆只能使她更加清楚地认识现实的冷酷,深味被遗弃的不幸,如同细小的泉水在坚冰之下幽咽而前的冷涩沉痛的意境恰是这种心情的写照。弹着弹着,千愁万恨一齐涌上心头,琵琶女惨痛欲绝,无法自恃,实在弹不下去了,饮恨吞声,“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越来越趋急快紧凑的曲调,于滑转流走之际,忽然咽涩停住,生出波折变化。但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因为琵琶的绝妙弦音,优美意境,融和着琵琶女的全部不幸,深深地打动了听众的心,令人堪怜,堪思,只觉这种苦痛是无法用乐声来表达的,正如同无法用语言表达一样。听众的心和琵琶女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发生了共鸣,难以自拨。稍事沉寂之后,“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女以激越而雄壮的乐声,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悲愤情感,波澜又起,乐曲突然进入高峰;曲终则用尽全力,收拨扫过四弦,乐声一如裂帛,戛然而止。乐曲在音响的高潮中结束了。这时,万籁俱息,周围所有船只上的人们都沉浸在琵琶声的优美的意境中,悄无一言,心境全都如同那江心秋月似的惨白。“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确系画龙点睛之笔,且照应开头,交代了时间的推移(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以上,诗人从试弹直写到曲终收拨,以简练的语言描绘了琵琶女的神态和指法技巧,以一连串精切的比喻描摹出她的妙弹弦音,以简要的评论和听众反应、景物烘托,表现了她的幽愤情怀,创造了一个异常优美动人的音乐意境,塑造出一个才力高绝、幽愤深长的琵琶女的感人形象。

  第三段,写琵琶女自述身世。

  这样一个才力高绝的琵琶女,为什么会沦落江湖,空船独守?她为什么那样幽愤深长,伤情萦怀?听了琵琶女奇妙演奏的人,不能不对她满怀同情,不能不关心她的命运。于是诗人让琵琶女自述身世。琵琶女竭尽全部心力于演奏之中,听者尚且那样深受感动,她自己当然更是肝肠俱断,所以虽然演奏已毕,一时仍难以从中解脱出来,沉吟再三,这才“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略理思绪,端正因借琵琶女声倾诉情怀而痛苦变色的容颜,庄重自述。她原籍长安,本为歌伎,十三岁就学会了弹琵琶,才高貌美,倾动京师,长安阔少、王子公孙争相交接,频献殷勤,以厚礼相赠。酒席筵前,歌舞场上,她和他们尽情欢乐,穷奢极欲,根本无所顾惜。她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忧无虑地渡过了青春时代。然而,变故接踵而至,弟弟从军,姐姐去世,春秋代序,岁月流逝,自己孤苦无依,而又年长色衰,“门前冷落鞍马稀”,终于遭到了无情的遗弃,只得嫁给一个商人。谁料商人只知爱钱谋利,根本不懂得什么爱情,终年在外,留下自己空船独守,与明月江水为伴。寂寥难耐,哀哀谁告,深夜梦见年轻时候的欢乐生活,不禁清泪纵横,湿了脂粉。这就是琵琶女的悲剧命运。唐帝国是我国封建社会的一个高峰,由于政治、经济的高度发展,城市畸形繁荣,歌楼酒馆林立,歌姬舞伎迅速地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阶层,统治阶级过着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的生活。从琵琶女年轻时的生活,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唐帝国城市的畸形繁荣和贵族生活的荒淫挥霍。琵琶女的悲剧命运,正是这种畸形繁荣的必然产物,也正是统治阶级以妇女为玩物的罪恶表现。琵琶女属于被侮辱被损害的下贱阶层,她们的生活地位决定了她们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对传统道德的鄙弃和憎恨。琵琶女对缺乏爱情的商人妇的生活很不满足,难于忍受,对昔日的欢乐生活留恋不已,梦寐难忘,对自己的惨遭遗弃耿耿于怀,深感痛苦,而且把这一切丝毫不加掩饰地尽情吐露了出来,这正是她所属阶层的独特要求和性格的直接表现。所以,琵琶女的形象具有着广泛的社会性,琵琶女的悲剧命运,是对社会罪恶的有力控拆。诗人以统治者的身份,通过对琵琶女前后生活变化的描绘,对她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当然,琵琶女对年轻时的生活无比留恋,表明了她是一个不理人生的迷惘灵魂。就这一点上说,她是一个没有反抗性的人物,缺乏典型性。诗人的阶级局限使她不可能真正认识琵琶女的内心世界,加之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和对长安生活的留恋,傅会到了琵琶女的身上,借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愤,于是便歪曲了琵琶女的典型形象。

  第四段,诗人联系自己的遭遇,倾拆悲怀。

  琵琶女的奇妙弹奏,激荡着诗人的心弦,琵琶女的悲愤自述,触发了诗人的情怀。诗人先之以“叹息”,继之以“唧唧”,感慨无穷。琵琶女才力高绝反遭遗弃,自己忠于君上却受贬谪,何其相似乃尔,所以诗人认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便对着琵琶女倾诉情怀。以上四句,诗人写自己的感受,承上启下。“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二句,是写自己遭遇不幸的原因。蔡州刺史吴元济(彰义节度使吴少阳之子)在吴少阳死后,匿丧不报,自领军务。宪宗于元和十年五月发兵进讨吴元济。吴元济惧,向河北节度使王承宗和泽璐节度使李师道求救。王、李不敢出兵相助,但却在暗中帮忙。五月末,迫于战事紧急,王、李遂决定谋刺力主削藩的宰相武无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六月三日,天还未亮,武元衡在上朝路上,被刺客杀死,割去脑袋,裴度也在同一时间被刺客砍伤头部。于是京城大乱。人心惶惶。这种派人刺杀宰相的事件是藩镇与皇帝争夺土地财富特权的斗争尖锐化的具体表现。

  武元衡身死之日,白居易颇为激愤,认为这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乃不顾一切,直上封章,主张缉拿凶手,以肃法纪。诗人的书奏当天中午就送进了朝廷,两天之内,满城皆知。但是他的主张却与以宰相韦贯之为首的一派人物“释镇养威”的政见相抵触,他的仇敌便狠狠地对他进行有计划的诬陷和打击,横加罪名,最终贬官江州司马。因为是贬谪,诏下必须即刻动身,诗人便起身远行,大约在十月上旬,到达江州。这就是事情经过。诗人接着用十句写自己的痛苦生活:浔阳地方偏僻,没有音乐;自己住宅低湿,周围芦、竹丛生,早晚唯闻杜鹃啼血、猿猴哀鸣;良辰美景,只有借酒浇愁;山歌村笛,难以为听。在我们看来,这并不算苦,但别忘了,我们并不是白居易,白居易也决不是我们,他可是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仕宦者,而且还是从繁华的京城长安出来的呢!再者,浔阳当时为江州治所,且地当长江中流,是江南西道的一个大港,商业以茶叶、瓷器著名,周围名胜古迹很多,并不偏僻,也不可能“终岁不闻丝竹声”;诗人司马官舍,固然离湓浦口很近(“近湓江”),但北临大江,背靠湓水,庭院北边是一个绵亘不断、长约数千尺的土冈,冈上长着青翠的竹林,宅后有园,长满了各种树木,是一个为诗人非常喜爱的幽静地方,并非如诗中所写的荒凉冷寞;同时,诗人诗名很大,受到了江州刺史的热情款待和照顾,生活上并非不愉快。但是,诗人表面上平静而安适,灵魂深处,却异常悲愁而不可解。诗人在这里是通过生活上的痛苦抒写政治上的失意,用景物烘托内心的忧愤,所以不能不如此。

  于此,我们也可以体会诗到底为何物,艺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于“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也当作如是观,不可仅只斥为瞧不起民间文艺。正因为作者的遭遇如此,心境如此,所以才有“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慨,也才有“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的要求和愿望。琵琶女一倾情怀,听到了回音,得到了同情,大为感动,思绪翻腾,“感我此言良久立”,正是写此。但此时所有的只是更觉苦楚,她情不自禁,泪如涌泉,于是诉之于琵琶,尽情倾泄,这便是“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的缘由。琵琶女和泪而弹,听者亦皆掩面而泣,琵琶声之感人,琵琶女之可哀,情景全出。而诗人从琵琶女身上发现的则是自己。他由琵琶女之不幸,联想到自己的不幸,由对琵琶女的同情而对自己遭受诬陷感到痛心,对皇帝的无情感到悲愤,为自己抱负的无从实现而难过,为自己未来去处的无从逆料而烦闷。万般愁思,一腔悲愤,至此再也无法控制,于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不能不涕泪滂沱了。以此收束全诗,琵琶音调之美、琵琶女命运之可悲,诗人自己遭遇之不幸,全都囊括其中,得到了形象化的表现,扩大了悲剧效果,把全诗的抒情气氛推向了顶点,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琵琶行》塑造了两个人物形象,一是琵琶女,是一个歌伎形象;一是诗人自己,代表出身中小地主阶级的壮宦。他们都有才能,但同样遭受压抑,所以,思想发生了共鸣。诗人正是通过琵琶女的悲剧命运,控拆了社会罪恶,寄托了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情,抗议时政对自己的迫害。

  诗人对琵琶女少年时代生活的欣赏和宣扬态度,应该批判,但诗人的描绘,对我们了解当时贵族荒淫挥霍的生活和城市的畸形繁荣,仍然有着认识价值。

  诗人思想情感在诗中表现得低沉、难以控制、缺乏反抗,是其阶级局限。江州司马一段生活,是白居易政治生活和创作生活的转折点。这一转变的契机在《琵琶行》中已经多少有所表露,而《琵琶行》的意义,主要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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