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琵琶行》是难得的佳作,采用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于封建社会底层的琵琶女的遭遇寄予无限同情,这在以前的诗歌中还是罕见的。
白居易《琵琶行》一诗,为其贬谪江州后所作,该诗写人写己,道出宦海浮沉的悲凉,可以说是千古名篇。收入中学课本后,更是被现代人传诵。其中开篇“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中“瑟瑟”一词,古来大多训为萧瑟。明代杨慎始有新解,他在《丹铅总录》中举出白居易其他诗中用“瑟瑟”的句子,如《莫江曲》“一道残阳照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认为“秋瑟瑟”就是“秋色碧”。明代何良俊,清人吴景旭、今人池太宁均从其说,反驳此说者有明人陈耀文。此间聚讼可参看孙雍长《此“瑟瑟”非彼“瑟瑟”》,孙先生也讨论了“瑟瑟”,认为是拟声词,状声音。
许久以来,对于“瑟瑟”的训解,还有不少。一首诗中的一个叠音词,引发了如此多的讨论,值得注意。不过,这句话真的是作“瑟瑟”么?
一
“瑟瑟”一词在白居易集(以下简称“白集”)版本中是有异文的。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校云:“宋绍兴本、日本那波道圆翻宋本、《全唐诗》、卢文弨校俱作索索。何校(国图藏失名临何焯校本):索索,兰雪(兰雪堂刊本是白集明代最早的刊本)同。”
可见,现存较早的几个白集版本中“瑟瑟”均作“索索”。本来是简单的押韵问题,有了早期版本的依据,其结论自然可靠。其实清中叶的校勘学家卢文弨在其《群书校补》里已对此校改,遗憾的是未能引起一些学者的重视,他们多据“瑟瑟”立说,颇有以为合韵的。现在看来都不妥当。
一些音韵学者也注意到了这处异文。俞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发表的《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中将“瑟”字拟音为[]:“白居易这么伟大的诗人,刚作了两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就出韵,只有用这个音才凑合着压得上。”如果俞先生见到宋本白集,想必不会有此疑问。
丁声树生前也曾谈到这个问题。据他的学生张惠英回忆:“先生说,白居易《琵琶行》头两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瑟为-t尾,有的本子作飒-p尾,都不能和客-k尾相押,而白居易诗押韵对-p、-t、-k尾分的很清。现在知道,宋本白氏集就作‘索’(-k尾),唐宋时引此诗都作‘索’。”(《回忆丁先生的教导》)
张惠英所说“唐宋时人引此诗”,见于欧阳修《减字木兰花》第二首:
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着人间比梦间。
其中“枫叶荻花秋索索”句,明显是摘用白居易的《琵琶行》首联。
这之后,北宋以至于南宋早期,学者见到的白集均是作“索索”。北宋初年成书、南宋初年周必大等校刻的宋本《文苑英华》里收录《琵琶行》,也作“索索”,亦可佐证。
笔者也考察了白居易歌行体诗,首联几无出韵现象。“索”字《广韵》有三读,苏各切铎韵,义为尽、散或者绳索和姓氏;山戟切陌韵,义为求;山责切麦韵,义为求、取。这样的话,《琵琶行》“索索”需辨义以别音。我怀疑白居易的“索索”来源于《周易·震卦》:“震索索,视矍矍。”《经典释文》“索”音桑落反,属铎韵。《震》卦的“震索索”是形容巨雷作而人颤抖,这与《琵琶行》“索索”状摩擦声当有同一语源,那么后者也应属铎韵。所以《琵琶行》首句当为陌、铎合韵。这也与当时实际语音相符:陆机《叹逝赋》“友靡靡而愈索”句,韵脚“索”为“尽”义,属铎韵,与文中陌韵的“客”等字相押,唐李善注说:“索,协韵,所格切。”可见唐代“索”字音义区别清楚。
因此,“瑟瑟”为后人所改,当无可疑。谢思炜认为“索索”形容“风起草木摇落状”,较符合诗义。
二
白集原本的“索索”是何时遭改动的呢?据我们的考察,北宋以至南宋初年,“索索”改为“瑟瑟”的可能性恐怕比较小。出现“瑟”字异文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经查,南宋刊刻古书所收《琵琶行》,如祝穆《方舆胜览》《事文类聚》续集、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尚且不误,而《全芳备祖》前集已经误作“瑟瑟”。值得注意的是,《全芳备祖》刊刻于宝祐年间,卷端题“江淮肥遁愚一子陈景沂编辑,建安祝穆订正”,可见最晚在宋理宗宝祐时坊间已并存作“索索”和“瑟瑟”的白集本子,对《琵琶行》首句的改动也当在此以前。
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呢?南宋时期,福建建安(建阳)一带为当时坊刻中心。刘晓南《宋代闽音考》曾考察宋代闽方音,认为此时“入声韵尾趋同,突破了《切韵》-p、-t、-k三分的局面,不同韵尾间入声字亦大量相押”。他还举出南宋中期建安人袁说友诗中“鹤葛”相押,认为南宋中期“-t、-k尾有混同的倾向”。可见,至少在宋理宗时,这一地区“客”和“瑟”两字入声韵尾应当已经趋于混同,且主元音相近,而“瑟瑟”本就和“索索”同义。因此我怀疑,可能是由于方音变化,加之坊本刊刻的随意性,才导致对白集的改动。
作“瑟瑟”的误本,元代似乎已占据主流。从语音来看,宋末至元,北方官话逐步形成。从宋末元初的《古今韵会举要》和二十余年后的《中原音韵》可知,这时北方话系统中以-p、-t、-k收尾的入声韵已经趋同。瑟、索、客三字,在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中,都是入声作上声。元代大都人(一说河北)马致远据《琵琶行》改编的杂剧《江州司马青衫泪》,引用《琵琶行》首句已作“瑟瑟”。现存《江州司马青衫泪》版本均为明刊本,明人对俗文学题材又颇有改写,我们难以知晓早期刊本情况。元末倪瓒《清閟阁遗稿》卷七有《寄德朋》诗:“故人欲问梁鸿宅,遗迹犹应杵臼存。枫叶菊花秋瑟瑟,荒园废圃雨昏昏。”第三句显系化用的白居易诗。
不过,在元人官话系统中,“客”和“索”字都属皆来韵。元人张可久小令《练溪晚渡》【霜角】:
淡烟微隔。几点投林翮。千古澄江秀句,空感慨、有谁索。拍拍。水光白。小舟争过客。沽酒归来樵叟,相随到、许仙宅。
其中“隔翮索拍白客宅”相押,他们都是古入声字。可见此时“索”和“客”语音还是很近的,这种情况该怎么解释呢?
根据李蕊统计《全元散曲》用韵情况,“索”字皆来入韵2次,宵豪入韵8次,歌戈入韵2次(《全元曲用韵研究》,华中科技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可见这一时期“索”字语音由于语义的不同而有较大变化。明沈宠绥《度曲须知》“文同解异考”说:“韵中有一字两三音而解释各别者。在南曲入声则萧索之索,当叶,索取之索,当叶啬。”南曲和北曲入韵差距并不大,且沈宠绥宗中州雅音,其作“文同解异考”的目的就是“虽便北亦便南也”。“”字见《中原音韵》宵豪韵。笔者考察了“萧索”连用时“索”在元曲里的押韵情况,发现入宵豪韵的8次,“索”均作萧索解,而上面举的张可久的小令,索、客押韵,索字作索取讲。可见元人对“索”的音义区分比较清楚。
因此,元末倪瓒写诗用典,未注意其中不妥,可能是因为实际语音中支思与皆来韵音近,而当时“索索”作萧索解,已经在宵豪韵,和皆来韵的“客”有些远;另一方面也反映当时所见通行本恐怕已多作“瑟瑟”了。
三
已知“索索”至少在南宋中后期就已被改为“瑟瑟”。以博学著称的杨慎为何又会犯这种错误呢?这还要从明中叶的语音演变说起。
王力的《汉语语音史》认为明清入声与元代入声的区别是“元代入声多转为上声,明清入声多转为去声”,而且“明清的入声的分配已经接近现代了”。麦耘在反映明中后期官话音的李登《书文音义便考私编》里,发现入声二质中,瑟注为师入声,是[],又见于九陌,与色、啬等字同音,当读[](见《汉语语音史上的韵母》)。按色、啬正是皆来韵的字,和客同。考虑到官话系统入声已经派入三声,而且当时人未发现“瑟”与“客”押韵的不妥,“瑟”的“师入声”读音可能已经从当时的官话系统中消失。
所以,这一时期语音变化的结果是,“索”仍然为上声。而“客”在全元曲里入皆来韵92次,车遮韵仅1次。不过至迟到了明中晚期,“客”字在官话系统中,当已为车遮韵。这在当时谣语材料里可以体现。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记载:
明天启间客氏魏忠贤用事,当时有‘茄花委鬼’之谣,盖京都语‘客’如‘茄’也。《元史》怯烈氏或作克烈。英宗国语谥曰‘格坚皇帝’,石刻有作‘怯坚’者(泰安府东岳庙圣旨碑),盖亦读‘格’为‘客’,因与‘怯’相近也。
钱氏讨论的虽然是声母问题,但据此可知明天启间京都“客”字与茄、格、怯等音近,主元音应当同是[]。所以“客”和“瑟”,主要元音和声调相同。杨慎等当时人用官话读,未加深究,加之无作“索索”的善本参照,自然不会察觉其中不妥。
回头看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前四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别。
前四句明显对白居易原文进行了改动,而且有意让“客、别、瑟”押韵。其中“别”,是车遮韵,有可能是明人改写。
由于实际语音的改变,南宋以来的白集误本,还导致后人改动其他古书。《全芳备祖》的明毛氏汲古阁本、《文苑英华》明隆庆元年刻本、《方舆胜览》《事文类聚》的四库全书本都被改为“瑟瑟”,可见误本的流弊。
就今天来看,现代北京音,瑟、客都是开口呼去声,主元音相同,而索是合口呼的上声,读音区别较大。因此我们读《琵琶行》中“瑟”“客”当然较“索”“客”相押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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