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为“韩柳”。
石榴花绽放的时节,“五・一”长假来临了。走出喧闹的城市,我来到五老峰下,来到永济市,来探访柳宗元的祖居。
柳宗元是国人非常熟悉的名字,凡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人,可以说无人不知道他的。“韩柳文章李杜诗”,这七字评语恰如其分地肯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诗作冷峻高拔,如一山飞峙,高高耸立在唐朝诗歌的峰峦中。至于他的散文成就,更胜于他的诗作,他毫无争议的被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是我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政治家。
翻开柳宗元的史料,前几页写满了人生的顺畅得意。他自幼聪颖好学,记忆力过人,4岁就能背诵许多古代辞赋,10岁刚过就能写流利通顺的文章了。21岁时,柳宗元考中了进士,26岁又考中博学宏词科,接着出任集贤殿正字、蓝田尉等职,31岁时又入朝为官,并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升任礼部员外郎。青春正茂,才华漾溢,仕途通达,时局向柳宗元展现出无限美好的风光。
柳宗元就要趋着生命的春光大有作为了。他的目光首先盯住了京都的宫市,他看到宦官把持,肆意掠夺,“时屡有中官,于京城市肆,强买人间。率用百钱物,买人数千钱物,仍索脚价,及进奉门户,谓之宫市”。其实,都是宦官假托为宫中购物,公开抢掠,还要让卖贩者倒贴搬运费。宦官肆虐,地痞也就无恶不作了。“五坊小儿”更是有恃无恐,欺压百姓。“五坊”是指雕坊、鹞坊、鹰坊、犬坊、鹘坊,“小儿”不过是在这里当差的那些人。就是这些人以打猎为名,张网封堵别人的店门和井口,勒索够了钱财才撤网。有的吃饭不给钱,还要留下一箧蛇要店家喂养,声言此蛇是给皇帝捉鸟用的,待主人赔礼奉钱后方才带走。人们怨声载道,社会腐朽不堪。柳宗元却要纠正时弊,还世道以清明,还百姓以公平。
朝中抱有这种政治理想的当然不止柳宗元一个,王叔文、王丕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柳宗元和他们理想一致,目标相同,二王要进行政治革新,他也就积极参与。好在德宗李适死去,顺宗李诵继位,他也有扭转颓势的决心。于是,一场被史家称为“永贞革新”的政治变革开始了。柳宗元以满腔的政治热情投身其中。他们整朝纲,停宫市,减贡奉,罢酷吏,动作之大,行动之速,让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可惜腐败的朝政积重难返,黑暗势力非但未能剿灭,反而疯狂扑来。他们以顺宗有病为由,公然幽禁,并拥立太子李纯为帝,这就是宪宗。宪宗既为保守势力所拥立,自然也就代表了这些人的利益。不用说,“永贞革新”宣告失败。柳宗元的政治热情也随着这场变革的失败而一落千丈,降到了零点。
岂止是政治热情,柳宗元的政治生命也随之降到了低谷。因而,我们看到在江南的原野上行走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官人。那是公元805年的夏天。那时候的江南绝非今日蓝天碧水,物阜民丰,而是草长苗稀,人烟渺然,瘴气弥漫,瘟疫猖獗。踏上这块土地的柳宗元身心疲惫,他被贬谪了,来到了永州,当了个司马。在唐朝,司马本是太守的佐官,还可以有点政治作为。可是柳宗元是个被贬谪的司马,没有正式编制,没有职责,还要受地方官吏的监视。他到永州后,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只能在龙华寺中和僧人一起栖身。了解柳宗元这段生活,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这样写道:
他在永州待了10年,日子过得孤寂而荒凉。亲族朋友不来理睬,地方官员时时监视。灾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
“蓬头垢面,丧魂落魄”,从外表到内心给柳宗元活画了一张像。柳宗元就在这种状态中生活,祈望着,巴望会有一日云散天开,他重返京都,再振朝纲。这或许就是他活着的力量。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柳宗元以及一起被贬谪的刘禹锡等几位司马被奉诏进京。柳宗元喜出望外,他写道:“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他是快步赶回长安的,准备领受新的使命,施展内心深处的政治抱负。然而,柳宗元想得太天真了,“十年憔悴到秦京”的他,在长安待了月余光景,立足未稳,“谁料翻为岭外行”,他和同时被召的伙伴这一回被放到更为遥远、更为荒凉的地方。
也许,对柳州来说这是难得的幸运,有一位心系民生的刺史主政了。柳宗元在这穷乡僻壤的四年里干了些什么?用当今的时尚语汇概括,他办了三件大事:一是稳定社会。初来柳州,盗贼横行,绑架儿童,残害老人,闹得民不聊生。他一手强警缉盗,一手施行教化,很快让风气好转,社会安定,人民能安居乐业了。二是发展农业。他组织乡民开荒、植树、打井、种菜、养家畜,使老百姓过上了好光景。三是重视城建。在整治城市街巷的同时,他还修建了供人们游乐的东亭。原来这里一片荆刺,蛇虫爬行,经他治理,建成了一个树木荫天、流水婉转、亭榭点缀的美好去处。柳宗元让他的生命融进了这片土地。也就在柳州的土地上,柳宗元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里程,他离开了人世,年仅47岁。
柳宗元去了,带着忧伤,带着悲愤,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就政绩而言,他的作为只能算是造福一方。但是,他用笔下的文章和诗作树起了一尊文学的丰碑。大凡中国文学史写到他的名字时,都会认为是他和韩愈一道领导了唐代的古文运动,使古代文学跳出了六朝以来骈文的衰弊,别开生面。在这场运动中,韩愈是理论倡导的多,柳宗元是创作实践的多,也就是说他的作品更有实绩。
我认为最能代表柳宗元散文艺术特色和思想深度的文章,当推《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这八记中,有三记是写山,其余五记是写水。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一如他的美学理论,即旷境与奥境之说。所谓旷境,即宏观描写,如他在西山顶上所见,“其高下之势,岈然清然,若垤若穴”,与天地相接,与万化冥合;所谓奥境,即微观描写,如他写小石潭中的游鱼,“日光下沏,影布石上”,“尔远逝,往来翕忽”,生动逼真,魅力无穷。他的山水散文既是写景,更是抒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格调凄清,意境幽深,表达了自己的悲愤之情,将山水自然完全人格化了。
再看《捕蛇者说》,简直是一篇发自底层民众的.心灵呐喊。文章说,永州有一种奇异的蛇,触到小草木都要枯死,人若被咬,也无法救活。可是,杀死此蛇风干后,可以治好多病。因此,朝廷太医署征收,永州人争着干这件事,以免租赋。有个姓蒋的人,捕蛇三代了。其祖父死于捕蛇,其父亲死于捕蛇,他也已有两次险些为捕蛇丧生。然而,当作者要他停止捕蛇而缴赋度日时,他坚决不干,因为邻里好多家早为缴赋被逼得家破人亡了。行文至此,柳宗元说孔子说过“苛政猛于虎”的话,如今谁能想到赋敛之毒还会更甚于毒蛇呢?
翻阅柳宗元的作品,凡是能震撼人心的,都是他贬谪期间写成的。《永州八记》是这样,《捕蛇者说》是这样。这是因为,离开京都,贬放江南,使柳宗元有了接触底层民众的机会,他才能将百姓的疾苦了如指掌,并使他有了写作的丰富素材。更为重要的是,离京遭贬,使他的感情世界发生了强烈的落差。他积极投身“永贞革新”不就为了变革这黑暗社会吗?然而,一腔正气却遭到沉重打击,明知民众处于水深火热,自己却无法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他的灵魂深处要遭受多么大的折磨。这种折磨不仅反映在他的文章中,而且反映在他的诗作中,那首闻名于世的《江雪》,可以说是这样的代表作: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古往今来,写内心孤独凄凉的诗作比比皆是,可是,有哪一首诗能与柳宗元的《江雪》相比呢?如果我们将此诗的每句首字连接起来,就是:千万孤独。是呀,柳宗元不是写一个人的孤独,而是写千人、万人、千千万万的人孤独,因而,他的孤独可谓惊诧人寰的绝唱!
如此看来,倒是官场的不幸、人生的磨难,成就了一代文学宗师柳宗元。因此我们真该为柳宗元的不幸而庆幸了,庆幸他为我们留下了这么宝贵的精神财富,让我们享用不尽。
到永济时,我早就知道柳宗元是这里人。这没有什么非议,因为世人对他还有两种指称:柳柳州、柳河东。说柳柳州,那是因为他曾任柳州刺史;说柳河东,则是因为他祖籍河东(今晋南,古称河东郡)了。现今永济市的虞乡镇东阳朝村有柳氏祖茔,有柳子厚堡遗址,还有遗存的柳门空石。子厚,乃柳宗元的字,这也可以证明柳家曾经居此。我在柳氏祖茔探究,在柳子村巷寻访,村里的贤士说,贞元十四年,柳宗元任秘书省校书郎期间,曾经回过一趟祖籍。那是个春日,他回家祭祖。但是,由于祖上多年在外居官,祖宅破败,茔地荒芜。面对此景,游子倍感凄凉,因而留下些银两托本家修宅整茔,并且建起一座碑楼,名曰:愧心楼,以此表达自己对柳氏先祖的一片真情。
柳宗元到底有没有回过祖籍,查考典籍,一时还没找到相应的佐证。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柳宗元一刻也没有忘记河东故里,而且,他对河东大地的感情比我们不知要深多少倍。这从他的《晋问》就可以看出。他历数晋地风物历史如数家珍,令人钦敬。更为感动人的是,他对家乡精神文化的深刻理解,他写道:�三河,古帝王之都焉。而平阳,尧之所里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
运城、临汾两市,在历史上既称平阳,又为河东。因而,柳宗元在这里其实就是褒扬家乡的精神风貌。感谢先生对河东历史文化的深刻理解,为我们当今光大传统,弘扬国粹,树立了一杆精神标尺。
柳宗元情系家乡,家乡的后裔也念念不忘这位河东人杰。如今走进虞乡,镇中心有一座文化广场,广场上高耸的就是这位诗文巨擘柳宗元的雕像。在永济市区,新建了一个文化公园,名为柳园。其实,也就是柳宗元公园的简称。园中不仅有柳宗元塑像,还有根据他的诗文布设的多个景点,湖水碧澈,树木成荫,奇石散点,游人闲适。置身其中,就如同走进了柳宗元书写的诗文意境之中。在柳宗元的故里,修复柳氏祖茔的工程也已启动,破败荒疏将成以往,即使不耸立愧心楼,柳宗元在九泉下也可以欣慰安心了!
诗文可以不朽,可以永恒,柳宗元的千年屹立又在说明这个世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