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母亲看着电视,嘴里禁不住地又叨叨上了。“女怕嫁错郎”——母亲觉得,她这辈子,最追悔莫及的事,就是错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让宠爱她的姥爷做主,包办给了我的父亲。
母亲两岁时,姥爷带着她,去地里干活。干完了活,姥爷收拾农具,带着母亲回家。母亲却不走,对着姥爷说,“钆(Ga)子” “钆子”。啥“钆子”?姥爷给母亲说得莫名其妙。母亲便牵了姥爷的手,从草地里,捡起姥爷遗落的镰刀。姥爷手拿镰刀,瞅瞅母亲,想想母亲形象的称呼——“钆(Ga)子”,“嘿嘿”乐起来。两岁的母亲,从此在姥爷那里,赢得了其他兄弟姊妹毕生都难以企及的宠爱。
二十岁的母亲,出落成了村花。十里八乡提媒的,踩破了门槛。情窦初开的母亲,心里也有了意中人,意中人是母亲的表亲,家在遥远的关东。听说母亲曾千山万水地去了关东,最终却无功而返。有情人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母亲有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这双眸子笑起来,尾部微微上翘,中央的两汪活水流动开来,别有一种风情。66岁的母亲这样笑着的时候,父亲还会打个愣神,呆上一呆。我如果喊一声“爹”,父亲就会乐呵呵地打着圆场:“你妈这双眼生得好啊,有情有意。”
母亲却无情无义地说:“你得到了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父亲只是笑,好像母亲卧薪尝胆,准备了43年的锐利词锋,刺中的,只是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悄无声息,兵不血刃。
(二)
该不是父亲第一眼看到母亲的时候,就被母亲这双水汪汪的眸子,摄了心魄,勾了魂窍吧?
那年母亲22岁,关东的情丝似已斩断。母亲随着她的远房表姐,跋涉了二十里,来到了她后来在那里扎根播种的小山村。
母亲羞涩地坐在炕上,低垂着眼帘。耳朵眼里塞满了婆姨们的溢美之词。“来了,来了。”表姐用手指捅了捅母亲,轻轻地耳语。母亲的心,“扑扑”跳着,又快又急。母亲抬起眼帘,一张清瘦的面庞,一双温顺的大眼,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迅速垂下眼帘,心想,怎么这么瘦,这么矮?
父亲的眼,却中了魔般的,围着母亲转。母亲走了,父亲满脑子里,净是母亲的身影。
母亲并没有相上父亲,却相上了父亲的这个小山村。于是,母亲又相了村里的另一个人,一见之下,母亲大失所望,怎么也不高?
父亲却心有所属,脚底抹油,加快了进攻的步伐。父亲饱读诗书,便动用笔墨,满腹相思,化作鸿雁。
火热炽烈的情书,看的母亲耳热心跳。那张清瘦的面庞,那双温顺的大眼,朦朦胧胧的,又浮现在母亲眼前。
母亲犹豫不定。父亲却快马加鞭,赢得了会见岳丈的机会。
父亲去了姥爷家,与见多识广的姥爷谈得很投机。见缸里的水空了,父亲挑起水桶,就去井边担水。
缸里的水清澈澈、满盈盈的。姥爷的眼,让这清澈澈的水,洗得亮亮的;姥爷的心,让这单薄的后生,填得满满的。
半年之后,母亲还在犹豫,姥爷却替母亲定下了婚期。
(三)
做新娘子了。母亲身着绯红的毛衣,蓬荜生辉地端坐在土炕上。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五月一日,小山村里,当天绽放的鲜花有五朵,母亲成了最赏心悦目的一朵。
父亲如愿以偿,采了这朵心仪已久的鲜花。心神俱醉的父亲却不曾料到,那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玫瑰卓尔不群,眼里容不得沙子。父亲肚子里的学问不少,手里的农活却做得一般。玫瑰的刺锋芒毕露,父亲伤痕累累。
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去自留园里栽葱。父亲打了垄,母亲说,歪七扭八、头小肚大的,像个闷葫芦。父亲栽了葱,母亲又说,压的土太多了,小葱苗会憋死。
玫瑰亮出了刺,父亲诧异地看着母亲,雾气中的玫瑰依然明艳动人,可是那张扬的刺,却结结实实地刺痛了闷葫芦父亲。父亲象那新栽的小葱,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那是他们新婚后的第八天。
20天之后,小两口又去了自留园。那些耷拉着脑袋的小葱,在阳光和水分的哺育下,长得生机勃勃。父亲说,你看这小葱,长得不是很好吗——闷葫芦开了炮。母亲说,歪瓜裂枣碰运气也可能有个甜的。这园里的菜,也就闭着眼凑合着长罢了——刺玫瑰以牙还牙。两个人你一句,我两句,乒乒乓乓地,有了第一次交锋。
打那以后,吵架拌嘴就成了日子的主旋律。玫瑰是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的,卑躬屈膝的,总是心有不甘的葫芦。
(四)
母亲父亲成了冤家对头。两个人从小两口吵成了老两口,从青丝吵成了白发。虽然总能居高临下,母亲却也时时感慨:“女怕嫁错郎啊!”
母亲65岁那年春上,摔断了腰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父亲一手包揽。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探望母亲,免不了会夸夸父亲。两个多月后的一天,看着父亲忙里忙外地端屎端尿、洗衣做饭,母亲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姥爷看人挺准的。”
母亲完全康复之后,变成了一朵羞答答的玫瑰。玫瑰静悄悄地开放,眼底眉梢的笑,添了一抹动人的柔情。
父亲被这抹柔情打动时,会诗兴大发地说母亲是一朵鲜花。母亲调侃地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父亲说,牛粪滋养鲜花馥郁芬芳,常开不败。
感谢姥爷,为母亲做了主,让母亲嫁错了郎。感谢母亲,将错就错,错生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这个女儿在嫁郎的当口一意孤行,将母亲的肺腑之言全当成耳旁风,让嫁错郎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悲剧在女儿的身上重演。母亲一定是这样想的,因为嫁错郎的情结,牢牢地盘踞在她心头,牵扯着她,让她觉得,她的女儿,也脱不了这个窠臼。
母亲真的嫁错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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