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自豪与自幸》原文

2024-08-02 余光中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至少该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红尘里长大,不得亲近草木虫鱼,且又饱受考试的威胁,就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更不得看云、听雨,发一整个下午的呆。我的中学时代是在四川的乡下度过的,当时正是抗战时期,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所以每次忆起童年,我都心存慰藉。

  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底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若是等到上大学后才来补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国文之类的课程不过虚设。我的幸运在于中学时代是在乡间度过的,而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也适合学习中文。

  1940年秋天,我进入南京青年会中学,成为一名初一的学生。那所中学在悦来场,靠近嘉陵江边,因为抗战,才从南京迁去了当时所谓的“大后方”。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名校,但是老师教学认真。我的中文和英文的底子,都是在那几年打扎实的。

  高一那年,一位清朝的拔贡来教我们国文。他是戴伯琼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四川人惯称的“老夫子”。冬天他来上课,步履缓慢,意态从容,常着长衫、戴黑帽,坐着讲课。至今我还记得他教周敦颐的《爱莲说》,如何摇头晃脑,用川腔吟诵,有金石之声。这种老派的吟诵,随情转腔,一咏三叹,无论是当众朗诵或者是独自低吟,对于体味古文或诗词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

  因为戴老夫子的宿背景,我们交作文时就试写文言。凭我们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颇客气,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给60分。后来我们死了心,写白话文,结果反而获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料。

  有一次和同班的吴显恕读了孔稚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对纷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请教戴老夫子,也带点儿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题目,便把书合上,滔滔不绝,不但我们问的典故他如数家珍地详予解答,就连没有问的,他也一并加以讲解,令我们佩服之至。

  国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学者,但他们出身旧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晓畅通达的。我一进中学,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我不太喜欢这种文章,但感于双亲的谆谆指点,也就十分认真地学习。接下来是读《留侯论》,虽然也是以知性为主的议论文,却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再下来便是《春夜宴桃李园序》《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几篇。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甚至倒过来央求他们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们不很愿意,认为我应该多读一些载道的文章,但见我颇有进步,也真有兴趣,便又教了《为徐敬业讨武》《王阁序》《阿房宫赋》等。

  父母教我这些,每在讲解之余,各以自己的乡音吟哦给我听。父亲诵的是闽南调,母亲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从乡音深处召唤着我,令我有异常的亲切感。就这样,每晚就着摇曳的桐油灯光,一遍又一遍,有时低回,有时高亢,我习诵着这些古文,忘情地赞叹文的工整典丽、散文的开阖自如。这样的反复吟咏、潜心体会,对于真正进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历史,涵泳文化,最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诗文之中展现的古典风格,正以桐油灯下的夜读为其源头。为此,我永远感激父母当年的启发。

  我一直认为,不读旧小说,难谓中国的读书人。

  读中国的旧小说,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认识旧社会的民情风土、市井江湖,为儒道释俗化的三教文化做注脚;另一则是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搭一桥梁,在两岸自由来往。旧小说融贯文白,不但语言生动,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词汇丰富。用白话写的,有口语的流畅,无西化之夹生,可谓旧社会白话文的“原汤正味”;而用文言写的,如《三国演义》与《聊斋志异》之类,亦属浅近文言,便于向白话文过渡。

  我那一代的中学生,非但没有电视,也难得看上电影,甚至广播也不普及。一个穷乡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读旧小说。加之考试压力不大,都市娱乐的诱惑不多而且太远,而长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内,常与诸葛亮、秦叔宝为伍,其乐何输今日的碟、录影带、卡拉OK?而更幸运的,是在“且听下回分解”之余,我们那一代的小“看官”们,竟把中文读通了。

  同学之间互勉的风气也很重要。巴蜀文风颇盛,民间素来重视旧学,可谓弦歌不辍。我的四川同学家里常见线装藏书,有的可能还是珍本,不免拿来班里炫耀,乃得奇书共赏。同班的吴显恕是蜀人,常将家中的古典藏书携来与我共赏,每遇奇文妙句,辄同声啧啧。有一次我们迷上了《西厢记》,爱不释手,甚至会乘下课的十分钟展卷共读,碰上空堂,更并坐在校园的石阶上,膝头摊开张生的苦恋,你一节,我一段,吟咏什么“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后来发现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也激赏了一阵,并传观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于诗词,则除了课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师和长辈并未着意为我启蒙,倒是性之相近,习以为常,可谓无师自通。当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觉得美,觉得亲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层,纷的附注也无暇细读。不过热爱却是真的,从初中起我就喜欢唐诗,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与宋之词,历大学时代而不衰。

  50年来,每逢独处寂寞,例如异国的风朝雪夜,或是高速长途独自驾车,便纵情朗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或是“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磨”,顿觉太白、东坡就在肘边,一股豪气上通唐宋。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意兴就更加苍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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