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是辛弃疾的代表作品之一。这首慷慨沉郁的悲歌,唱出了词人赤心报国的雄心壮志和沸腾的激情,表达了词人请缨无路的愤懑怨恨和无限的痛苦。辛弃疾满怀着爱国的热忱,活捉叛徒张安国,率耿京义军的余部渡淮南归;但是,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却并未对他加以重用,他上给宋孝宗的《美芹十论》和上给宰相虞允文的《九议》也未受到重视。十多年来,他只是担任过一些地方官的僚佐。淳熙元年(1170),他应叶衡之聘在建康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登上建康城西下水门城楼上的赏心亭,眺望祖国壮丽的河山,想到报国之志得不到实现,感慨唏嘘,激情难抑,写下了这首感人肺腑的千古名作。(一说作于1169年建康通判任上。)
词的上片主要是即景抒情。起句破空而来,写出了天高水长、浩渺寥廓的无边秋色。“楚天”紧扣登临的地点,“清秋”点出了登临的时间。楚天千里,浩浩荡荡的长江随着词人的目光流向遥远的天际,境界壮阔,气势雄浑。无边的秋色,空寂苍凉,一片渺茫。置身于如此浩渺壮阔的境界,即使一般人也会触发起一种莫名的宇宙意识,何况满怀报国激情的词人呢?那江天无垠的壮景怎不激起词人满腔的豪情?那滚滚东去的长江怎不使词人热血沸腾?那寥落苍凉的秋色又怎能不令词人悲慨高歌、潸然泪下?因此,开头两句是实写眼前之景,却已蕴蓄着深厚之情。开头两句两用“秋”字,并用“无际”加深“千里”之意,这就使境界和感情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建康临江傍山,所以词人登临赏心亭之际,在前两句写俯瞰江天之后,接着便写遥望远山。假如说写江天是壮阔的,那么写远山就是秀丽的了。韩愈在《送桂州严大夫》中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以玉簪比喻苍翠挺拔的青山。皮日休《缥缈峰》:“似将青罗髻,撒在明月中。”则用青罗髻形容碧绿层叠的山峦。辛弃疾借用这两位诗人的.词语,以“玉簪螺髻”比喻山峰,既符合远望的特点,也描写了远山的秀丽。纵目远望,那千姿百态的山峰,有的苍翠高耸如美人的玉簪,有的层层叠叠如美人螺旋形的发髻,祖国的江山不但有壮阔之美,而且有秀丽之美,这就更加激起了词人对祖国的无限深情,从而也就触发了词人对中原沦陷、南宋小朝廷不思恢复的“愁”和“恨”。于是,在上面景中寓情、以景逗情的基础上,作者便明言其情。但是,为了避免平直,作者不说自己“愁”和“恨”,而是说远山“献愁供恨”。作品用移情之法,把自己的感情移到客观景物上,由于词人满腔愁恨,所以连那秀丽的山峰看起来也不令人愉快,而好像是充满愁恨了。这样写来就更加曲折有味。在以远视镜头遥观周围景物之后,作品又把镜头移向了赏心亭上的人。词人原籍山东历城,而宦游江南,故称“江南游子”。家乡沦陷,国家残破,而一人独自徘徊于赏心亭上,就已够悲伤的了,何况又是“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呢!落日的余晖映照着楼头,失群的孤雁传来阵阵的哀鸣,一见一闻,通过日暮景色渲染出一种苍茫悲凉的气氛,以有声有色的景物更进一层写出了词人的孤寂和悲苦。在这里,作品写的是实景;同时,那落日残照又恰好是面临覆灭的南宋王朝的反映,那失群的孤雁也正好是词人自身的写照。情景交融,虚实相兼,形象鲜明,含义丰富深刻。以上“秋无际”从江天中见,“玉簪螺髻”从远目中见,“江南游子”从落日断鸿中见,故陈洵《海绡说词》谓“纯用倒卷之笔”。接着,紧承“江南游子”续写,由即景写情完全转入人事人情。这位感慨万千的江南游子,并不是一般的登楼怀乡,而是“把吴钩看了”,他是多么想手持这锐利的吴钩,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啊!看吴钩,正是词人雄心壮志的表现。然而,他却不被重用,英雄无用武之地。词人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只能一边走动,一边不断地拍击着栏干以泄其情。而词人这种心情却并无人能够理解,这就更增加了他的悲愤。“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词人的动作和心情是激烈的,那昂扬的斗志和强烈的激情仿佛使人感到它的灼热和跳动。如果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是以静态的景物写出了词人的悲凉和“愁”的话,那么,“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则是以动态的人物动作写出了词人的激愤和“恨”。在这里,作品不再用即景写情之法,而是另换一法,以人物动作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但同样都避免了直说。作品所展示给我们的是饱含感情色彩的景物和带有强烈激情的动作,而感情的具体内涵却需要我们自己去体会。这样作品便更加深沉浑厚,蕴藉含蓄,具有更加强烈的艺术魅力。
词的过片紧承上片结句已转入的人事人情,进一步抒情,但却又换一法,运用典故,通过古人古事抒写词人的雄心壮志和坚持用世的决心。“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季鹰,即晋人张翰。《世说新语·识鉴》载:“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椽,在洛阳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张翰因向往家乡的莼菜鲈鱼、贪图安逸舒适而弃官归里,而辛弃疾则不以隐居为然,因而反用此典说:不要说什么鲈鱼脍之类的家乡美味吧,尽管秋天已到,张翰(词人自指)回家了没有呢?张翰因见齐王将败而辞归,辛弃疾却并不因南宋面临的危机而隐退。词人之所以耻于弃官归隐,是因为他有着报国的雄心壮志。因此接着又用一典加以申说:“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说,陈登(元龙)因许汜没有大志,很看不起他,自己睡大床,叫许汜睡下床。许汜把此事告诉了刘备,刘备说:“如今天下大乱,希望你能忧国忘家,替社会做些事,你却只管买房置地,假如我是陈登,我将睡在高楼上,叫你睡在地下,岂止是上下床之别!”辛弃疾用这个典故是说,我如果也像许汜那样只顾买房置地,为个人打算,那就羞见刘备那样胸怀雄才大略的英雄了。从而表明了词人为国忘私的广阔胸怀,也批判了那些不顾国事、钻营私利的人。但是,南宋政权投降派得势,风雨飘摇,怎不令人忧愁!自己长期不被重用,大好年光白白流逝,又怎不令人感伤。据《世说新语·言语》载,东晋大将军桓温率军北伐,在路上看见自己从前种的柳树已有十围粗了,不禁慨叹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经这样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呢!)辛弃疾用这个典故,表现了他怀才不遇、年光虚度的愤慨和苦痛。作品连用三个典故言志抒情,又是另一写法,但同样不直不平,婉转曲折。陈洵《海绡说词》云:“季鹰未归则鲈脍徒然一转,刘郎羞见则田舍徒然一转,如此则江南游子亦惟长抱此忧以老而已;却不说出,而以‘树犹如此’作半面语缩住。”三个典故,一用反问句,一用推测句,一用感叹句,极富错综变化之妙。词人痛苦之极,不禁一洒悲痛之泪。这不是多愁善感的弱者的眼泪,而是不遇于时的英雄的眼泪。词的最后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知音难求,词人的痛苦无人来安慰,因此只好唤取红巾翠袖的歌女来揾泪了。但“倩何人”又表明无人可代为唤取红巾翠袖,因而只好独自哀伤,从而表现了词人的极度孤独与痛苦。下片结句“倩何人”等13字,与上片结句“无人会,登临意”相呼应,感情沉郁,结构严谨。
这首词沉雄豪壮,是稼轩词风的典型代表。论稼轩词风者,多以“豪放”名之,并常以“苏辛”并称。殊不知稼轩之豪放,与东坡之清旷实有不同。稼轩处于国家残破之际,多抚世感事之作,感情极为沉郁。黄梨庄云:“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词苑丛谈》引)陈廷焯云:“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白雨斋词话》)稼轩此词就是豪放中有沉郁之情和蕴蓄之法。秋色无边,江山壮丽,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胸怀报国大志,耻于归隐谋私,可谓豪矣,壮矣!但愁恨郁积,落日哀鸿,叹不为人知,惜年光如水,洒英雄之泪,又何其沉痛悲凉!其豪壮沉痛之情并不直接说出,而是通过景中寓情、移情入景、以动作写情、用典故达意,曲折委婉地道出。作品层层推进,情到至极处,又以“树犹如此”半句缩住。而且其情的具体内容始终未加明言,全靠读者联系当时的时代和作者处境去体会,因而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可谓深得蕴蓄之法。全词在苍凉浑茫的主色上,又以“玉簪螺髻”“红巾翠袖”添抹了一些清秀婉丽的色彩,豪艳相映,刚柔相济。上片用倒卷之笔,多整齐的对句;下片用转折之法,句式多变,故文笔也不平直呆板。正因如此,所以谭献说这首词“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谭评词辨》)陈洵说:“稼轩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字字有脉络如此;学者苟能于此求,则清真、稼轩、梦窗,三家实一家。”(《海绡说词》)因此稼轩词豪放而不粗率,并非一味叫嚣。后人以粗豪学稼轩,则失其旨矣!通过这首词,我们对稼轩词的豪放风格的特定内涵,可以有一个具体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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