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这三首韦应物的诗,写在一处,乍看时,很象都是五言律诗。如果读一遍,辨辨音节,就知道前二首是五言古诗,末一首才是五言律诗。不过这二首五言古诗,完全采取律诗的篇法句法,同样是四韵八句,不过用的是仄声韵。同样有两联对句,不过次序小有移动。同样把四联分为起承转合。因此,也有人以为这是仄韵的律诗。不过,再研究研究,如果说它们是律诗,尽管用了仄声韵,平仄还得粘缀,第一、三、五、七句,应该都以平声字收尾,上下句中间的平仄也该协调,而这两首诗都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归根结蒂,还是古诗。
第一首是作者从扬子津乘船回洛阳时,给一位朋友告别。这位朋友姓元,排行老大,官职是校书郎,故称元大校书。按韦应物诗集中提到过不少姓元的,有元侍御、元仓曹、元六昆季、元伟、元锡、元常,还有弹琴的元老师、吹笛子的元昌。韦应物的哥哥住在广陵。韦家与元氏是姻亲,元家也住在广陵。韦应物有一首《滁州园池宴元氏亲属》,诗中有一句道:“竹亭列广筵,一展私姻礼。”可以从而揣测这些情况。还有一首“送元锡、杨凌”的诗,其一联云:“况别亲与爱,欢筵慊未足”,和此诗首句同。这位元校书,可能就是元锡。
第一联就点明和亲爱的朋友凄然分别,泛船在江天烟雾中。第二联接着说泛船者是归洛阳去的人,怀念的是广陵城的钟声树影。广陵就是扬州。第三联说今天彼此分别,不知将来还能在何处相遇。最后一联因离情别绪而引起感伤:人世间的事情也正象江上的船,跟着水淌去,永远飘浮无定。
第二首是因为怀念一个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诗去。全椒是滁州的一个属县,这首诗大约是韦应物做滁州刺史时作的。所以第一联说:今天我的郡斋里很冷,忽然想起住在山里的道士。如果作散文,接下去就该说明“冷”与“忽念”的关系,但韦应物作的是诗,这一关系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第二联描写他想念的那个道士此时的生话情况。在山坳里砍了些木柴,捆束起来,挑回去煮饭。饭是什么呢?是白石子。古代曾有一个成了仙人的道士,住在山中煮白石子当饭米吃。后来就用这个典故,形容修道者的清寒生活。第三联说明自己想念之情。在这风雨之夜,很想带一瓢酒,老远的到你那里去慰问你。可是,第四联说,在寂寞的空山中,满地都是落叶,叫我到何处去寻觅你的踪迹呢?
第三首是在滁州时,遇见一个梁州的老朋友,喜而作诗。唐代的梁州,即今陕西南郑县,在汉水的上游。故第一联追忆自己在江汉一带作客时。认识了这位老友,每次相逢,总是喝醉了才回家。笫二联说:人的行迹象浮云之无定,自从分别以后,时光象流水一样,转眼十年。第三联说:如今在淮河上又遇到了,虽然我们俩欢笑之情,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可是两人的头发都已稀疏而花白了。第四联是假设的问答句法。是什么原因,你不回梁州去呢?哦,大概是因为淮上秋山,风景秀美,使你舍不得回家吧。
这三首诗,文字浅显,绝无费人思索的词句,思想过程,层次分明,极为自然。译成散文,也是一篇散文诗。它们代表了韦应物全部五言诗的风格。历代以来,文学批评家都把这种风格用一个“淡”字来慨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闲淡。总之是表示文字和思想内容的质直素朴。文字不加雕琢,思想没有隐晦。
这一种风格的诗,创始者是陶渊明,梁代的锺嵘作《诗品》,品评汉魏以下许多诗人的作品,他对陶渊明的诗,评论道;“文体省静,殆无长语,写意真古,辞必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大意是说陶渊明的文体简净,没有多馀的话。一意求真、求古,文辞和兴趣都和婉惬当,我每次读他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叹赏他的素朴。
陶渊明身后,非但没有人继承他的诗风,反而盛行了极其浓艳庸俗的宫体诗,直要到初唐的陈子昂、张九龄才有意用陶渊明的风格,来肃清宫体诗的流毒。跟着就出现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诸人,使当时的五言诗,趋向于清淡一派,成为盛唐诗的一个特征。
韦应物受王、孟的影响极大,他跟着走这条创作道路,但是后来居上。他是越过了王、孟而直接继承陶渊明的,我们应当注意,为什么锺嵘说:他每次读陶渊明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可见诗的风格,并不光是艺术表现手法的成果,还有作者的性格在内。王、孟等人,只学到了陶渊明的艺术表现手法,他们的性格却远没有陶渊明的冲和旷达。他们的五言诗,多数是具有陶诗的态度仪表,而缺乏陶诗的精神。韦应物诗所反映的是一个品德极为高尚的人格。他淡于名利,对世情看得很透彻,不积极,但也不消极。他的生活态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诚恳。这些性格,都可以从他的诗中感觉到。他的文学风格,主要是产生于性格的流露,其次才是艺术手法的高妙。一个“身作里中横”的无赖少年,到中年以后,却一变而为淡泊高洁的诗人,韦应物一生的思想过程,可见是非常突出的。
也象陶渊明和杜甫一样,韦应物的诗,在当时却並不被重视。我们说韦应物的诗高于王、孟,但在当时,王、孟的名气还是高于韦应物。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提到过韦应物。他说:“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可知韦应物诗的评价,是在他死后才逐渐高起来的。
在选讲的三首诗中,第二首《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最著名的作品。宋元以来,许多人都赞赏这首诗。对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两句,几乎公认为奇特之笔。洪迈说:“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容斋随笔》)沈德潜说:“这两句是“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妙处不关语言意思。”(《唐诗别裁》)这两个评语的观点是相同的,都以为这两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觉得很自然,不象是苦心思索出来的。全诗八句,都是叙述自己,但其效果却都是描写这位山中道士的隐居修道生活。结尾两句更点明了这位道士隐居之深。
苏东坡极喜欢韦应物的诗,他有两首摹仿韦应物的诗。其一首是在惠州时,读了韦应物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韵和了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现在把那首和诗抄录在这里: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这首诗用很大的气力来摹拟韦应物诗格,但是得到的评论却不佳。洪迈说,东坡天才,出语惊世,他的和陶渊明诗,可以和陶渊明並驾齐驱,但是和韦应物这首诗,却是比不上。洪迈没有指出,为什么比不上。清人施补华的《岘傭说诗》作了解释:“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这个分析,可以认为是中肯的。所谓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实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东坡诗中用“遥知”、“醉卧”、“不可见”、“本无迹”这些词语,都是竭力用描写手法来表现邓道士。这种句法,韦应物却不屑用。即此一端,东坡已是失败了。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扬子津在江苏仪征县东南,是江淮联运转输处,唐时设扬子县。
韦应物《长安遇冯著》赏析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冯著是韦应物的朋友,其事失传,今存诗四首。韦应物赠冯著诗,也存四首。据韦诗所写,冯著是一位有才有德而失志不遇的名士。他先在家乡隐居,清贫守真,后来到长安谋仕,颇擅文名,但仕途失意。约在大历四年(769)应征赴幕到广州。十年过去,仍未获官职。后又来到长安。韦应物对这样一位朋友是深为同情的。
韦应物于大历四年至十三年在长安,而冯著在大历四年离长安赴广州,约在大历十二年再到长安。这诗可能作于大历四年或十二年。诗中以亲切而略含诙谐的笔调,对失意沉沦的冯著深表理解、同情、体贴和慰勉。它写得清新活泼,含蓄风趣,逗人喜爱。刘辰翁评此诗曰:“不能诗者,亦知是好。”确乎如此。
开头两句中,“客”即指冯著。灞陵,长安东郊山区,但这里并非实指,而是用事作比。汉代霸陵山是长安附近著名隐逸地。东汉逸士梁鸿曾隐于此,卖药的韩康也曾隐遁于此。本诗一二句主要是说冯著刚从长安以东的地方来,还是一派名士兼隐士的风度。
接着,诗人自为问答,料想冯著来长安的目的和境遇。“采山”是成语。左思《吴都赋》:“煮海为盐,采山铸钱。”谓入山采铜以铸钱。“买斧”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意谓旅居此处作客,但不获平坦之地,尚须用斧斫除荆棘,故心中不快。“采山”句是俏皮话,打趣语,大意是说冯著来长安是为采铜铸钱以谋发财的,但只得到一片荆棘,还得买斧斫除。其寓意即谓谋仕不遇,心中不快。诗人自为问答,诙谐打趣,显然是为了以轻快的情绪冲淡友人的不快,所以下文便转入慰勉,劝导冯著对前途要有信心。但是这层意思是巧妙地通过描写眼前的春景来表现的。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冥冥”是形容造化默默无语的情态,“飏飏”是形容鸟儿飞行的欢快。这两句大意是说,造化无语而繁花正在开放,燕子飞得那么欢快,因为它们刚哺育了雏燕。不难理解,诗人选择这样的形象,正是为了意味深长地劝导冯著不要为暂时失意而不快不平,勉励他相信大自然造化万物是公正不欺的,前辈关切爱护后代的感情是天然存在的,要相信自己正如春花般焕发才华,会有人来并切爱护的。所以末二句,诗人以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满含笑意地体贴冯著说:你看,我们好象昨日才分别,如今已经是春天了,你的鬓发并没有白几缕,还不算老呀!这“今已春”正是承上二句而来的,末句则以反问勉励友人,盛年未逾,大有可为。
这的确是一首情意深长而生动活泼的好诗。它的感人,首先在于诗人心胸坦荡,思想开朗,对生活有信心,对前途有展望,对朋友充满热情。因此他能对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诚同情,体贴入微,而积极勉励。也正因如此,诗人采用活泼自由的古体形式,吸收了乐府歌行的结构、手法和语言。它在叙事中抒情写景,以问答方式渲染气氛,借写景以寄托寓意,用诙谐风趣来激励朋友。它的情调和风格,犹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曲宛转,读来似乎一览无余,品尝则又回味不尽。
韦应物《滁州西涧》赏析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一首山水诗的名篇,也是韦应物的代表作之一。诗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诗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间。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县,西涧在滁州城西郊野。这诗写春游西涧赏景和晚雨野渡所见。诗人以情写景,借景述意,写自己喜爱与不喜爱的景物,说自己合意与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怀忧伤,便自然流露出来。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在前、后二句中,诗人都用了对比手法,并用“独怜”、“急”、“横”这样醒目的字眼加以强调,应当说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来,这诗是有寄托的。但是,诗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韦应物是个洁身自好的诗人,也是个关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常处于进仕退隐的矛盾。他为中唐政治弊败而忧虑,为百姓生活贫困而内疚,有志改革而无力,思欲归隐而不能,进退两为难,只好不进不退,任其自然。庄子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韦应物对此深有体会,曾明确说自己是“扁舟不系与心同”(《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表示自己虽怀知者之忧,但自愧无能,因而仕宦如同遨游,悠然无所作为。其实,《滁州西涧》就是抒发这样的矛盾无奈的处境和心情。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无所作为,恰同水急舟横。所以诗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忧伤的情怀。
说有兴寄,诚然不错,但归结为讥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说偶然赋景,毫无寄托,则割裂诗、人,流于肤浅,都与诗人本意未洽。因此,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
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曹》赏析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这是一首送别诗。李曹,一作李胄,又作李渭,其人,其事,以及他与韦应物的关系,似已无考;从此诗看,想必两人的交谊颇深。诗中的“楚江”、“建业”,是送别之地。长江自三峡以下至濡须口(在今安徽省境内),古属楚地,所以叫楚江。建业,原名秣陵,三国时吴主孙权迁都于此,改称建业,旧城在今南京市南。
虽是送别,却重在写景,全诗紧扣“暮雨”和“送”字着墨。
首联“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起句点“雨”,次句点“暮”,直切诗题中的“暮雨”二字。“暮钟时”,即傍晚时分,当时佛寺中早晚都以钟鼓报时,所谓“暮鼓晨钟”。以楚江点“雨”,表明诗人正伫立江边,这就暗切了题中的“送”字。“微雨里”的“里”字,既显示了雨丝缠身之状,又描绘了一个细雨笼罩的压抑场面。这样,后面的帆重、鸟迟这类现象始可出现。这一联,淡淡几笔,便把诗人临江送别的形象勾勒了出来,同时,为二、三联画面的出现,涂上一层灰暗的底色。
下面诗人继续描摹江上景色:“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细雨湿帆,帆湿而重;飞鸟入雨,振翅不速。虽是写景,但“迟”、“重”二字用意精深。下面的“深”和“远”又着意渲染了一种迷蒙暗淡的景色。四句诗,形成了一幅富有情意的画面。从景物状态看,有动,有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帆来鸟去为动,但帆重犹不能进,鸟迟似不振翅,这又显出相对的静来;海门、浦树为静,但海门似有波涛奔流,浦树可见水雾缭绕,这又显出相对的动来。从画面设置看,帆行江上,鸟飞空中,显其广阔;海门深,浦树远,显其邃邈。整个画面富有立体感,而且无不笼罩在烟雨薄暮之中,无不染上离愁别绪。
景的设置,总是以情为转移的,所谓“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吴乔《围炉诗话》)。诗人总是选取对自己有独特感受的景物入诗。在这首诗里,那冥冥暮色,霏霏烟雨,固然是诗人着力渲染的,以求与自己沉重的心境相吻合,就是那些用来衬托暮雨的景物,也无不寄寓着诗人的匠心,挂牵着诗人的情思。海门是长江的入海处。南京临江不临海,离海门有遥遥之距,海门“不见”,自不待言,何故以此入诗?此处并非实指,而是暗示李曹的东去,就视觉范围而言,即指东边很远的江面,那里似有孤舟漂泊,所以诗人极目而视,神萦魂牵。然而人去帆远,暮色苍苍,目不能及;但见江岸之树,栖身于雨幕之中,不乏空寂之意。无疑这海门、浦树蕴含着诗人怅惘凄戚的感情。诗中不写离舟而写来帆,也自有一番用意。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是以离帆入诗的,写出了行人远去的过程,表达了诗人恋恋不舍的感情。此诗只写来帆,则暗示离舟已从视线中消失,而诗人仍久留不归,同时又以来帆的形象来衬托去帆的形象,而对来帆的关注,也就是对去帆的遥念。其间的离情别绪似更含蓄深沉。而那羽湿行迟的去鸟,不也是远去行人的写照吗?
经过铺写渲染烟雨、暮色、重帆、迟鸟、海门、浦树,连同诗人的情怀,交织起来,形成了浓重的阴沉压抑的氛围。置身其间的`诗人,情动于衷,不能自已。猛然,那令人肠断的钟声传入耳鼓,撞击心弦。此时,诗人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潸然泪下,离愁别绪喷涌而出:“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随着情感的迸发,尾联一改含蓄之风,直抒胸臆;又在结句用一个“比”字,把别泪和散丝交融在一起。“散丝”,即雨丝,晋张协《杂诗》有“密雨如散丝”句。这一结,使得情和景“妙合无垠”,“互藏其宅”(王夫之《薑斋诗话》),既增强了情的形象性,又进一步加深了景的感情然彩。从结构上说,以“微雨”起,用“散丝”结,前后呼应;全诗四联,一脉贯通,浑然一体。
韦应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赏析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韦应物的五言绝句,一向为诗论家所推崇。胡应麟在《诗薮》中说:“中唐五言绝,苏州最古,可继王、孟。”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淡,并入化境。”上面这首诗是他的五绝代表作之一。它给与读者的艺术享受,首先就是这一古雅闲淡的风格美。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曾称赞这首诗“清幽不减摩诘,皆五绝中之正法眼藏也”。它不以强烈的语言打动读者,只是从容下笔,淡淡着墨,而语浅情深,言简意长,使人感到韵味悠永,玩绎不尽。
如果就构思和写法而言,这首诗还另有其值得拈出之处。它是一首怀人诗。前半首写作者自己,即怀人之人;后半首写正在临平山学道的邱丹,即所怀之人。首句“怀君属秋夜”,点明季节是秋天,时间是夜晚,而这“秋夜”之景与“怀君”之情,正是彼此衬映的。次句“散步咏凉天”,承接自然,全不着力,而紧扣上句。“散步”是与“怀君”相照应的:“凉天”是与“秋夜”相绾合的。这两句都是写实,写出了作者因怀人而在凉秋之夜徘徊沉吟的情景。接下来,作者不顺情抒写,就景描述,而把诗思飞驰到了远方,在三、四两句中,想象所怀念之人在此时、彼地的状况。而这三、四两句又是紧扣一、二两句的。第三句“山空松子落”,遥承“秋夜”、“凉天”,是从眼前的凉秋之夜,推想临平山中今夜的秋色。第四句“幽人应未眠”,则遥承“怀君”、“散步”,是从自己正在怀念远人、徘徊不寐,推想对方应也未眠。这两句出于想象,既是从前两句生发,而又是前两句诗情的深化。从整首诗看,作者运用写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手法,使眼前景与意中景同时并列,使怀人之人与所怀之人两地相连,进而表达了异地相思的深情。
陆机在《文赋》中指出,作者在构思时,可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也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些话说明文思是最活跃的,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因此,在诗人笔下,同一空间里,可以呈现不同的时间;同一时间里,也可以呈现不同的空间。象王播的《题木兰院》:“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就属于前者。而这首韦应物的怀人诗,则属于后者。现代的电影艺术,有时采用叠影手法来处理回忆与遥想的镜头,有时使银幕上映出两上或两个以上的画面,使观众同时看到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空间或时间里出现的不同场景。这首诗运用的手法正与此相同。它使读者在一首诗中看到两个空间,既看到怀人之人,也看到被怀之人,既看到作者身边之景,也看到作者遥想之景,从而把异地相隔的人和景并列和相连在一起,说明千里神交,有如晤对,故人虽远在天涯,而想思却近在咫尺。
韦应物《闻雁》赏析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韦应物由尚书比部员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离京,秋天到任。这首《闻雁》大约就是他抵滁后不久写的。
这是一个秋天的雨夜。独坐高斋的诗人在暗夜中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淅淅沥沥的秋雨,益发感到夜的深沉、秋的凄寒和高斋的空寂。这样一种萧瑟凄寂的环境气氛不免要触动远宦者的归思。韦应物家居长安,和滁州相隔两千余里。即使白天登楼引领遥望,也会有云山阻隔、归路迢递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处了。故园的眇远,本来就和归思的悠长构成正比,再加上这漫漫长夜、绵绵秋雨,就更使这归思无穷无已、悠然不尽了。一、二两句,上句以设问起,下句出以慨叹,言外自含无限低徊怅惘之情。“方”字透出归思正殷,为三、四高斋闻雁作势。
正当怀乡之情不能自已的时候,独坐高斋的诗人听到了自远而近的雁叫声。这声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显得分外凄清,使得因思乡而永夜不寐的诗人浮想联翩,触绪万端,更加难以为怀了。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对“闻雁”而引起的感触不着一字,留给读者自己去涵咏玩索。“归思后乃说闻雁,其情自深。一倒转说,则近人能之矣。”(沈德潜《高诗别裁》)
光从文字看,似乎诗中所抒写的不过是远宦思乡之情。但渗透在全诗中的萧瑟凄清情调和充溢在全诗中的秋声秋意,却使读者隐隐约约感到在这“归思”、“闻雁”的背后还隐现着时代乱离的面影,蕴含着诗人对时代社会的感受。
沈德潜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澹,并入化机”(《说诗晬语》)。古澹,确是韦应物五言绝句的风格特征。从这首《闻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绝句“意当含蓄,语务舂容”的特点的同时,有意识地运用古诗的句格、语言与表现手法,以构成一种高古澹远的意境。诗句之间,避免过大的跳跃,语言也力求朴质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两句还杂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这种风格,与白居易一派以浅易的语言抒写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判然属于两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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