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王维跟陶渊明很像,俩人都有田园诗人的名头,也都曾经张扬,而终归淡泊;俩人还写过相似的诗,陶渊明有名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王维就向他致敬:“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他们都是隐居的倡导者,陶渊明有“田园将芜兮胡不归”的撺掇,王维干脆是致命的诱惑:“独坐幽篁中,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每次看到这些句子,我就开始盘算家中资产,想着,是不是也可以换个地方,换个活法?
隐居这种事儿,说起来很古典,但潜伏在写字楼格子间里的上班族,哪个没想过推开桌面上的电脑、电话和纸张,站起来,去一个更快乐的地方呢?开咖啡馆,开饼子店,开客栈……而我,则梦想着,开一个四面玻璃墙、器皿锃亮、伙计英俊的——豆腐店,因为我和瞿秋白很有共鸣:中国的豆腐是很好吃的。
某日,无意间翻到一本王维的年谱,我发现,所谓隐居什么的,全是我的一厢情愿。王维根本就没真正隐过居,朝堂上始终有他一席之地,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已经六十岁了,还在门下省替皇帝起草赦书表。
他的确从三十多岁时就间断地隐居,的确在乡间建了一座蓝田别墅,的确做过“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样的`表白,但他还是工作到了最后一刻。其实这不难理解,对于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是不以为然的,曾说:“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恤其后之累也。”
陶渊明啊,您折腰见一下督邮,就可以继续享受公务员待遇,不能忍耐一时的难堪,就要忍耐一辈子的难堪,像这样不知轻重,以后有好果子吃了吧?这话没错,后来,陶渊明穷到去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从人家手里接过吃食感恩戴德的感觉,能比在督邮面前低一低头好过吗?
王维的思路,其实跟格子间里的我们挺像的,虽然对手中的工作啧有烦言,抱怨着抱怨着还是做下去了。开店谈何容易?工商、税务、盈亏、口舌纠纷、能否养老……将这些加在一块,比较一下,烦琐的工作马上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于是我们在格子间里继续做下去,最多像王维那样,周末的时候去乡间走走,做快慰状,做流连状,再果断地发动引擎,回到熟悉的生活中来。
陶渊明与我们的差别在于,他更在乎生命的完整性,他将整个生命向生活撞过去,若疼痛,也没什么,写在诗中好了。他的活法更像一种行为艺术,证明人类只是生命的房客,而不是业主。
我们则把生命切割成两部分,付出一部分,赎买另一部分,最完美的设想是,像蜜蜂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可是,你真的能自如地转换你的生命模式吗?还有,一旦习惯了付出,很可能就忘记了赎买,最后把付出当成目的,比如王维,就工作到最后一刻。
年轻时,写过一篇文章,叫作《暗恋王维》,我列举了一系列他值得爱慕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他能令人安静。我让自己穿越到他身边做一个女侍,“素衣,黑发,干净的额头与眼神,并坚持不发一语,在琴声与啸声的交替里,我细若游丝地感受着这个男人内心的静气与激情”。
王维,就像安妮宝贝笔下的男人,安静,干净,能谈谈禅说说诗,但最重要的,是穿得起“价格不菲的白色衬衫”——这才是点睛之笔。有了它,前面那些才能锦上添花;没有的话,前面那些,在大多数姑娘眼里,恐怕都是不务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