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就在村里最南沿的老街上,面朝本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祖坟。从一出生开始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我每天就在家门通向老街的胡同里和邻居家的孩子嬉闹,细细长长如羊脖子般的胡同两面被黄泥包裹的青色砖头砌成的墙围着,厚如古代城墙的围墙年代久远,在近百年雨水风霜的冲刷蚕食中褪下一层层黄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沙粒松软无力的粘在里面的青砖上,而那些个头有现代建筑用红砖两个大的青砖也在久远的风化褪去新意,青色渐灰,远远的从胡同口望去,是两面灰暗斑驳死气沉沉的土墙,而在土墙的层层隔离中,是高耸如楼房的屋顶飞檐,一样青灰色的瓦片密密麻麻,一片压着一片排布在屋顶,檐的两端很艺术的做起飞鸟形状的瓦当,下雨天雨水沥过重重叠叠的瓦片从这里飞泻至地面,而久未修葺的屋顶长满了已经干枯的草茎和今年新发的狗尾巴草,聚成一簇簇毛茸茸的丛。
这是上世纪初,还是清末的时候构筑的房子,现在都已经荒废了很多,去年回老屋帮父亲修缮时,发现这里早已沉寂,早已没有了九十年代前人声鼎沸的热闹气了,年轻在五六十岁之下的村民都搬出了带着死一般气息的老街,布局凌乱无章的老屋住的都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们了,原先用来隔家隔户的泥墙在夜里一场一场的暴风雨中坍塌,只剩下高低不平的残垣断壁,一如山里荒废的野村。
我站在胡同尽头,面对着那面只剩下地基部分的的灰墙,慢慢撕下去年大年前自己亲手贴上去的的福字,原本鲜红欲滴的纸片褪下浓重的艳丽,变得和土墙一样灰暗,松弛,一捏便碎。我明白,固执的老街习惯了用复古的灰色装扮自己的情调,木门要刨出亮亮的灰白,门槛要做出凝重庄严的青灰,门口要几人合抱得起的槐树也一年年褪下灰灰厚厚的老皮。灰是这里的生命色,一切艳丽,浮华,娇嫩如水的东西都要在这里被同化,同化成坚韧经久的灰色。
天上的雨急速的落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房顶上远远望去恍如一群灰麻雀一般的瓦片轻轻弹起晶莹剔透的雨滴,又复落下,顺着屋顶一阶一阶的瓦片流下,奏出“叮咚”单调简洁的乐章,然后落在屋檐下的泥土上,时间久了,灰黑色的土被冲沥出黄亮的沙粒,沿着瓦檐形成一条小溪,干净的雨水在这里来回任意的流淌。
老街从什么时候变得沉寂我没有任何印象,多年来我都在外求学,十五岁就开始住校,离家越来越远,直到如今回家一趟都成了难得的奢侈,而我从十岁到十五岁这段年龄对老街的回忆都伴随着祖父逝去时的哀乐声渐渐消逝,一片空白。,
老街最有特色的是胡同,纵横交叉,大如老街主街的宽阔,两边住满世辈耕作于此的人们,小如鹅颈般的窄小,有时候踏着青石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的胡同,到了尽头才发现高屋林立或是古木丛生,别有一番天地,犹如进入桃花源一般豁然开朗。那时的老街家家户户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大片院子,勤劳聪慧的北方农民从来不会轻易浪费一寸土地,就像埃及人见缝插针巧用时令地从肆虐的尼罗河谷地上获得丰收一样,老街人们的院子被充分利用,向阳的开阔地带辟成菜园,两面遮阴的土墙再堆砌成三面矮砖,凑成镂空的矮墙,里面圈养着鸡,鸭,鹅。菜园的栅栏上会在秋末冬初是爬满又大又扁的豆角,青色紫色的都有,往往是满满饱饱的的一簇豆角搭在支架上,等待主人摘下享用。而菜园子里栽培着北方适宜下种的各种青菜,尤以一种名叫无心菜的最合我胃口,无心菜发芽时和小白菜无区别,这时候母亲就会从密密的菜丛里轻轻捡出较大的一堆泡在盛满井水的铁盆子里,洗净白嫩的细根和叶子上的泥土,直接放在锅里下面疙瘩汤吃,开饭时,母亲掀起盖子,满锅都冒着白气,香气四溢,从小挑食的我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斯溜溜喝完一碗,感觉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直接滑过味蕾进入腹中,没有尝出滋味,于是舔着嘴唇捧着碗伸向妈,看着妈妈喜盈盈地又盛满多是菜的面疙瘩汤,才开始一口一口的细细品味。
老街带给我的童年就像喝面疙瘩汤一样充满温暖和满足感,每每回忆起都是满面情不自禁的微笑。还记得上小学时,每次都要拐过好几条老街幽长的胡同,而那正是我所乐意经历的,踏完最后一条胡同的石阶就到了老街的主街,老人们纷纷站在门口翘望,等待自己的孙辈放学,真有点万人空巷的气势,我从长长地老街上怯生生的望去,老街的尽头,我的爷爷,背着手笑呵呵的看着斜挎手工书包黑黑胖胖的我,我哭丧的脸蛋顿时笑靥如花,嘻嘻地跑过去,把手交给爷爷,那双粗糙的老手包裹着我小小的拳头把我领到我家祖居的老屋,然后爷爷让奶奶拿出姑姑们送来孝敬他们的各种零食小吃,酥脆的果子,酥心的饼干,一根长过我脑袋的香蕉,或是一颗硬邦邦的水果糖都能让我的嘴巴甜上好长时间,小学最初几年的生活被这些我当做至宝的零食占据着,还有一个习惯用无尽的沉默来表达对小孙儿爱的祖父,直到三年级的那个漫长难耐的夏天,病魔带走了这一切,包括我对老街十年连续不曾间断的回忆。
而今,老街沉寂了,死一般的宁静,人们似乎都在等待着这片古宅里的老人们一样离去,这里成了硕大的养老院,面朝着南面的祖坟,老人们每天吃饭睡觉,然后坐在老街上晒太阳,妄图晒掉身上的死气,也或许是在等待有一天死亡的降临
而老街的生命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灰,千年的雨水也冲刷不掉的灰色在老街日益的破败中依然坚挺地生存着,在一片斑驳的残墙和交叉的胡同里向来访为客的我诉说着曾经的喧嚣,将我带回十年前的老街,祖父慈祥的微笑,纳凉谈天的街坊们,还有老鸦喳喳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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