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出山头,站在荒凉的山顶,天地一片荒洪。放眼望去,只有混沌的雾霭翻江倒海,时而迅疾乖张,阴凝厚重,时而腾跃如龙,惊破天境。空气里流放着一股狰狞,狰狞下释放出一味血腥。
我看见了一张大口,一张长满了锋利牙齿的大口,和长得看不到梢的舌头,牙齿像极了鱼骨,咬下去就断了喉咙;舌头像极了蛇身,打出去就破了皮肉。不管我信不信,它们都嚣张猖狂,肆无忌惮地向我逼近,么不是要来吃我?吃我?一个幻觉直直的警告我。为什么要吃我?我何以成了它吃的东西?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不争气的头皮管束不住交错混乱的大脑神经“噌噌”地扭曲、脱轨、逃走;瓷器一样的肌肉顷刻呼啦啦地聚拢、紧实、僵硬;汗毛,对了,汗毛“嚓嚓”竖立、成林,汗珠跌落滚动;呼吸挤出肺叶,趟过血流,穿过软骨,爬到管道出口“哼哧哼哧”地摇晃扭动。
我无法驾驭自己,软了,瘫了。那舌头似乎舔湿了我的皮肤,牙齿好像割下了我的毛丛。我看到了它举起它迷醉地高昂的头颅,如痴如狂地用鼻子嗅。我怎能被它吃?怎能甘心就这样被吃?我岂是它吃的东西?逃离,原路逃离。
我告诉自己。突然间力量百倍,一个跨步,怪兽被甩在身后。只听得一声怪叫,一股强大的气流气急败坏地冲向我,接着是地动山摇的断裂声,轰隆隆的滚动声,与空气“沙沙”的嘶鸣声。是惹怒了那怪物,我顾不得转身,一个方向,二个方向......一直到第十六个方向的找寻出路。然而除了洪荒,抑或是荒洪、怪兽、雾霭和山头,不曾见得半点路的踪影,就连我来的方位也消失了,16个方向,不,360个方向完全一样。我无望了。
难道我压根就没穿过山岳?没登过山顶?没离开过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样一个地方?多久了?是被困?被囚?被监?还是被流放?是犯错了?还是迷失了?我是谁?人?魔?或者幽灵?
我举起手想抓自己一下,这才注意到我的手,是用石子水泥砌成的,一截一截,灰色,笨拙,斑驳。我惊恐极了,诧异极了。就在我欲将大哭时,雾霭倒挂、变薄、清澈、透亮,如一湖水,里面映出崇山峻岭,沟壑峡谷,冰山雪域,但都是我躯体的某个部位,阴暗、灰色、冰凉毫无生机,我的头发,浓密、卷曲、酒红、闪亮、灭过膝盖飘逸无限的长发却成了干涩、枯黄、蓬乱、萧索的芦苇。
我痛嗟、悲绝。莫不是我早已经不是人了?
怪兽的眼睛愤怒得撑破了眼棱,嘴里喷吐出无数个火舌,浓紫、赤练、怪诞,直逼到我的脑后,把我炙烤得“噼噼剥剥”响个不停,我烁烧疼痛无比。“烹了你,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一壁悬崖横在脚下。跳下去,我命令自己,就是没了形也绝不成为怪物口中的美味。
一个转身,一个起飞,一个弧线,一桩壮巨。我以最美的姿态跳了下去……
陡崖中部横空生出一席平地,黑色,漆黑漆黑的黑色。平地上没有一根草,一颗树,一只鸟兽。平地中央围坐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长幼有序,脸要么是清一色的黑,要么是清一色的白,神态怪异。见我来了,都齐刷刷地把头抬起来,齐刷刷地瞅着我笑,然后齐刷刷地低下头,相互对视,且都是意味深长地对视。我讨厌极了。平常办公室里那些人动辄就这样“会意、深刻”地对视。看完了我,嘴里开始一个劲地小声嘀咕:“来了,还真是来了,那倔、那怪一点都没变……”我反感他们的谈论,很不以为然的清淡而冷漠地瞟了他们一眼,继续我的下落。
够种!他们更意味深长了。
紫色的火舌射向了陡崖,暴跳的吼声震碎了雾霭。
我笑了,是大笑。想吃我?都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一道光刺了过来,端直、赤白、强壮,源自于一个老头额头。好奇,我眯着眼遁着光路寻回去,原来是一块三角形的疤,疤很透明,里面有山寨,有河流,有父母、我,和我们以前住过的老宅子,与乱作一团的画。我惊呆了,不敢相信地用力搓了搓发胀的眼睛,仔细瞧过去,还真是我们。
脑海记载,那伙人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以及孙儿的孙儿的孙儿。怪不得见了我是那副德性。
画的内容我记起来了,是老头子的鼻梁塌了,鲜红鲜红的血直喷。他疼得脸色铁青,胡子紧拧,浑身哆嗦,嘴角抽动。父母闻讯赶来,看到喷涌的血柱,大惊失色,惶恐不已。顺手拿起一件衣服就堵上去。湿了,再用有棉絮的衣服堵上去,也湿了……七尺之躯的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父亲大呼,母亲也大呼。闯大祸了,我第一次害怕地退到墙角,尽可能实的把虚弱无力的身体靠上去。呼声惊动了邻居,一个男子飞快地跑了来,看到这场面,二话没说在我缩着的墙角扯下一个蜘蛛网,很大很厚结满灰尘的蜘蛛网,揉做一团,捂了上去。我一下子疼得晕了过去,那疼像抽了我的筋,剥了我的皮……等我醒来,我牙齿已经陷在下颌里。
说来奇怪,蜘蛛网和着血很快凝固结痂,大张的洞口即刻被焊接。地上的血迹顷刻一股烟似的蒸发了,惊呆中,老头子突然睁开了眼,呼啦一下坐起,父亲慌忙去搀扶,他一把掀开了,猛地就地弹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土,倒了杯浓的像岩浆一样的茶,盘腿坐在炕上慢慢品尝了起来。莫名的晕眩,寒颤一浪一浪地使我气息短促,经脉伸缩。一个声音说蜘蛛网是我的神经,我的那些神经已经被烧焦不在那个洞孔上了。
一撮撅得老高老高动辄抖动的胡须,一眼明暗交错青烟悠然的烟嘴,一挺寂寥寡淡清白宽阔的额头,一顶年久失色短了精神的旧毡帽,一双总眯成缝儿时不时斜曳四周的小眼睛,一只总被压迫在屁股底下发出咯吱咯吱抗议的小板凳,一群咕咕咕晃悠着圆滚滚胖嘟嘟身子伸缩着脖子的小雏鸡……我已经看了几千年。我想等有一天雏鸡长大,再生一群小雏鸡,身子毛茸茸的,眼睛滴溜溜的,“蹦跶蹦跶”地跳舞给我看;我也想等有一天这个老头子死干净了好把那个听了就揪心,就急躁的小板凳解救出来供我玩。可是我的太久了,他一如既往的精神,一如既往的得意,还常常故意对我投以暗笑和不屑。我恨死了这副德性。
我盘算了好长时间下决心要整治他。先是点着了家里的大柴摞,看火光冲天,看他的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气嘘马汉提水桶去灭火;再是剪烂了不知哪个女人给他绣得精致得要命的水烟袋,看他哭天抹泪心疼不已的来责骂;最后在他熟睡时候拔他的胡子,接我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趁他不注意时往他鼻孔里洒辣子,呛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掉眼泪流鼻涕打喷嚏……成就感使我越来越睿智,越来越身轻心悦的去发疯。起初母亲很生气,大动干戈的教训我。谁知她越是教训得严厉我就越是坏得“出奇”,似乎我的“顽劣”和“睿智”是生在骨子里的完美,超绝,母亲只好长长叹息,作罢。我像砸了笼子的小野兽更加猖狂为所欲为了。
父亲在外,难得回家一趟,他是孝子,容不得我不敬。而老头子伺机想告我的状,这怎么可以呢,为了堵上他的嘴,所以我打了他,很狠,直指脑门,谁料偏差了一点点,击中了鼻梁。最后,我用了我最好使最灵异的神经补救了他的命。
父亲看到我灰如土色的脸,一句责备也没有,泪眼惺忪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总是站得远远地观望,我开始呆滞了。再后来他真的死了,我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我得到了向往已久的小板凳,它要么静默地呆在我的脚底下,要么高高地骑在我的头顶,但都索然无味得很,连我听了心疼的“咯吱咯吱”也沉闷聒噪起来。小鸡长大孕育出一群小鸡,毛茸茸,圆滚滚的,不是蹦跶蹦跶地给我跳舞,而是“唧唧唧”地吵炸了我的头。我变得忧郁孤单起来,也琢磨起老头子的得意和他的暗笑了。
爷爷?他笑了!白发灌顶,面如鹤羽,他成了师祖们的首领,带领家族守望着后裔灵异的命脉“仙水潭”,且守职虔诚得不像话。愚昧的腐朽的老头子啊,这哪里是“仙水潭”?这分明就是乌黑乌黑,臭气熏天的“污水池”呀。
几千年过去了,这个糟老头子热心把家族变成一群糟老头子和遭老太婆,还有他们呆滞寒碜的子孙们,真是闲得没事找事!老头子这个无能的首领不知是怎么当的,也任由他们胆大妄为地议论我?
气流越来越柔和,我好像由什么托着,跌落在山麓中破瓦房里,身体毫发无损。瓦房曾经是私塾,有桌子,兽骨搭的。里面零星坐着几个人,大都认识,一个是同事,他们高翘二郎腿,前后摆动,胸有成竹地在谋划着什么,声音很小,一个字也听不见。他们没一个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我自顾自地顺着桌子巷道在第一列第三行的凳子上坐下。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一伙人就冲了进来,上前抓了我就往外拖。
干什么?
去地狱。
我大惊,去地狱?凭什么?
封上,话真多。
说话间我被五花大绑了。我祈求地望向同事。同事正得意忘形的对我笑,浪浪的、阴阴的,大有大功告成之举,其余的也附和着笑。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指示人抓我的。难怪,他这般的喜形于色。莫不是怪兽吃我也是他所为?
我无限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他怒了,要那伙人把我折叠了捆绑,真的他们把我折叠了捆绑,我看到了自己光洁的皮肤,柔软的关节,酒红的长发,修长的细腿,我是人,没错。就说么,我怎么会不是人呢!即刻骨头的断裂声,神经的叫喊声,气流打颤声,血浆的喷洒声交织在一起,我奄奄一息,可他们,等着。巨疼、窒息使我扭曲、变形、残缺。
先是被兽吃,再是被人吃,地狱的无情也莫过于此。我真正地渴望起下到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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