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琦散文《人生是禅》

2024-10-29 散文

  车辙,剪开中原大地,剪向江淮平原......

  这是辆出类拔萃的老爷车。车上,一黄皮寡瘦形神倦的中年妇女,怀抱一熟睡小儿,恹恹地倚在车窗上。旁边,开车的小伙亦是副蔫不叽的瘟样儿。头发直棱,眼神发散,耳上斜斜地夹着根险伶伶的烟。

  夜深路,一车绝尘。

  开了半天的闷车,小伙似憋不住了,凸着双没神的青白眼,操着典型的既冲又促的河南话生硬僵挺地问那妇女:

  “,调回去了?”

  “嗯。”妇女低眉垂目地应了声。

  “为啥?”小伙愣愣地追问。

  “过砸了。”妇女懒懒地答道。

  “有外遇了?”小伙不识相地又问。

  “没那个艳福。”妇女斜小伙一眼,不再搭理。

  小伙挨了一闷,不再饶舌,复开他的闷车。

  窗外,夜不阴不阳着,月挣扎出半张脸,把远处高低错落的房舍,疏密开合的树丛,以及那些黄泥小路、沟涧山,全半锁在迷蒙的夜晕里......

  这是春寒三月─一一个凄风冷月的夜晚呵!

  中年妇女约三十七八岁。长得还算文秀,五官也还精到。只是由于倦怠和轻度营养不良,使她看去面色有些灰白憔悴。

  已是下半夜了。天光欲开曙色微明。望着窗外光魅影大写意般剪不断的朦胧夜景,中年妇女无限伤感。这条中原──江淮之路,五年来,她“跑反”般过往多少趟呵!区别只在,以往乘的都是火车,今夜坐的却是破卡车--连人带铺盖卷全掳了回来。

  她回望一眼车上那些破家俱,心中满是酸楚。都是些什么烂摊子呵:豁边掉角的床,缺锁少屉的桌,几只傻头傻脑马粪纸的大箱子,塞满了残刊破书。遥想五年前,她无知无畏潦草痴勇地远嫁河南,如今却象个“落魄小妇”,大包袱小卷打道回府、逃窜归来。

  今夜是禅,人生是禅,谁能参透?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九月。初秋的阳光懒散地撒在我的案头。我入定般摊开纸笔,表情庄重神色悲壮地开写《背负自己的十字架》。

  托命于笔二十几载,我第一次切肤感到“执笔如执刀”,感到剜心放血的绞痛。

  回故我的心灵痕、心路历程,我怎能忘怀,五年前,那个星光惨淡、月色阑珊的夜晚。心力交瘁的我,携着小儿,夹着包袱卷,三分狼狈七分寒地回返故乡的情景;我又怎能忘怀,氤的晨中,当须发苍髯的老父亲巍巍地打开门,见到星夜归来的女儿外孙时,那悲喜交集的老泪怎样不绝如缕...

  望着尘封蛛网四壁萧然的穷家旧舍,望着病骨支离(老父刚动过手术)趿拉双炸帮的老头乐棉鞋的老父亲,那一刻我非但乐不起来,却满是哀凉。我太知道,往下的日子,必得由我来撑门面了。从今后,一个八十高龄衰病的老爷子,一个三四岁淘神的小儿子--两个货真价实的大包袱,将既无外援又无内助地全甩到我这个一米五的小女人过份袖珍的肩上了。

  人生如炼丹。看来上帝老人家指派我来人间,就是要我在荆天棘地里讨生活,以考验我的终极承受力。

  记得十五年前,某次去某女作家家作客。该女作家曾当着我和她新老公的面,开心地说:我从不知什么叫不快活。这句话差点把我当埸羡死。惜乎彼时的我还不会相对地思考,只会绝对地伤自己:我怎地就从不知什么叫快活呢?

  或者七灾八难、十年九不顺的日子太多了,或许“负荷”超过一定值,就走向它的反面。总之,面对一老一小两座绕不过的大山时,我既没过份的绝望,也没卸担子甩包袱的歹念,只是充满形下的俗虑:我的薄薪加上老爷子的退休金拢共不过六七百元,养活一个四口之家(还有一照顾老爷子的远房侄女)谈何容易?只怕支不敷出,巧妇难炊,有缺衣断顿之虞了。

  看来厉行节煤省电、削粮减食是势在必行的了。我从小养成的节俭美德,现今变本加利成执着的“抠”了。

  第一步,先从老爷子开刀。坚决杜绝他交麻友,赴麻埸,一周两次的“搓麻”活动(他人老眼花输不起)。次从小儿身上挖潜。衣什穿戴二十元以下起价,玩具不超过三元,零嘴基本不吃,水果偶尔为之。至于我自己,更是全家节能标兵。化妆品十元以上瞅都不瞅,皮鞋时装超过五十不在视野之内。还有什么新鲜时菜一不买,议价米议价油往死里议价等,都是我家不成文法规。

  见我不倦地往削价柜台批发市埸跑,表侄女悲痛欲绝地连呼掉价。她说你身为作家,尽去那破地方,把全家老小的脸都丢尽了。我说作家有什么了不得,前些年还有作家冒领粮贴、捡公共汽车票回来报销哩。她说你别跟俺逗了,俺才不信哩。我急了说:骗你是小狗,我有一作家哥们叫贾平凹,还过烟屁股抽呐。

  表侄女说她的,我抠我的。穷日子不算计着过,不够吃呀。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凌晨五时即起的写作习惯。聊以自慰的是,我总算回归故里全家团圆,结束了女游子的生涯。我总算不赖外援,以纤弱之躯撑起了这个不景气的家。

  瓮中有米,头上有梁。这是俗世凡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了。可我年近四十,连这最基本的也没混上。刚回来那阵,挤在老爷子狭仄的二室半陋居里,成天水池不通、马桶堵塞、老的要静、小的要闹、有病的要吃素、没病的要抓膘。加之邻着马路,挨着火车站,捣腾的我成天神经错乱,大脑紧张,好些个写作计划全数泡汤。

  上帝在一处关了扇门,又在另一处开了扇门。不知真是上帝发了悲悯之心,还是单位怜恤我一个女人拖老带小不易,回归故乡安不久,我这个煞星垂挂的人,竟赶上单位分房子,便蒙恩给了个小中套。拿到钥匙的那天,我激动的四肢冰凉热血蠢沸,就象拿到天堂之门的钥匙。

  装修的活, 自然省不了。 尽管一缺银子, 二短劳力,我还是咬牙横心将该铺的铺了, 该贴的贴了, 该推倒砸烂的盖砸个稀巴烂。 我的装修总方针是,少花钱大品味, 既经济实惠又追求完美。 我的运气不赖,偶然中认识了位搞装修的老同学。条件是, 他全部免费装修,我事后帮他写篇吹捧稿。生平头一遭赤裸裸拿文学做交易。虽颇觉别扭,但对当时穷得冒烟的我来说, 已是最佳选择了。更为幸运的是,就在装修完毕,那老同学的公司突然倒闭了,吹捧稿免写了--白捞个大便宜。

  为了装修房子,我确实脱了一层皮,老了一个世纪。 乃至全部到位人见人夸时,我已累得喘不匀气,脸上大包小包惨无人道地乱起一气。我当时的真思想是,既然我的前半生过的恁绊绊,那么后半生就要拉开架子好好过,把小窝尽可能筑得象样些、舒贴温些。

  离别故乡已五载, 物是人非事事休。就在殷勤筑巢的同时,作为一个作家,我已敏感到, 我于故乡的读者已相当生分, 他们对我亦感到隔膜。 虽说对时下文人艺人的快炒爆炒狂炒滥炒我甚为反感,但在一定范围内有限度地造点舆论,以加强沟通,还是有必要的。

  正好这时, 省作协要为我搞个散文研讨会。 会上,省市新闻单位都来了人。我把自己近年的创作实绩一一摆来,呼拉拉抱出了好几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及各类获奖证书。此外,我还主动把与名家的通信拿出去发表。

  先头做着这一切时,我还心平气静,后渐觉不对劲了,良心不安了──说的形上些,我产生了自我怀疑:怀疑这系列举止是否彻头彻尾的愚蠢和无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人,前定般地从斜刺里闯了出来,至此将我的生活搅得乌七八糟昏天黑地!

  他,几乎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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