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说,人过中年有两个标志:一是不相识的年轻人不断涌现,一是好朋友的讣闻日渐增多。
我倒觉得还有个标志,就是越来越不愿照镜子了。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变成似是而非的自己。
年少时,我们对这“似是而非”是毫无察觉的。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自己能征服世界呢,谁会相信终究是自己被世界征服?
大学时代的第一个日记本,为一位中学同学所赠。那个年代的乡村,这种“明星日记”算是相当上档次的。软塑的封面,图画是立体的,从不同角度会分别看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明星头像:刘晓庆和张瑜。日记扉页上,是这位徐同学的赠言。
中学毕业后,我和徐同学天各一方,从此断了音讯。
我的印象中,徐同学的家住在大山深处,其时家境十分贫寒。他怎么会在毕业之际送我如此精美的礼物?这些年来,我一直很纳闷。
直到前一阵,为纪念毕业三十年,有热心同学建了个微信群,我和徐同学终于在群里重逢。我感谢他赠送日记本,也无意间提及自己的困惑。他当即说,他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大家一道去县城参加高考。他为了省下宾馆的住宿费,便找同学“蹭床”,最终是我接纳了他。考试结束,他特意上街买个本子,既为临别祝福,也为表达谢意。
若无他的提醒,这个日记本的身世,对我来说,可能永远是个谜。
一个月前,我写了篇小文《不二》。大学同学海燕看过之后说,她很有同感,世间诸事,未必“非此即彼”。我跟她开玩笑:“我早就知道你的想法啊。”她很惊讶。于是,我跟她说起一件事。
大学时,我们系在校广播站办了一档节目,主持人是班上的才女、如今颇有名气的作家江泓。我和另一位侯同学是编辑。第一期节目,我编发了一篇散文,题目叫《灯》。大意是作者夜行于漆黑的旷野,陡然发现远处的一盏灯火,若有若无。灯光给人希望,也引人思索。我记得文中有这样一句:“是那灯亮过,还是我的梦幻?”
那天傍晚,我独自跑到图书馆边,寻得一处安静角落。路旁的大喇叭里,正播着我们首次编辑的节目。初秋的风中,主持人江泓的声音听起来尤其有感染力。听完伴着钢琴曲点亮的《灯》,我忽然感觉到,作者所要表达的,原来是有与无、远与近、明与暗的辩证。当晚,我把这点感悟写在日记里。
《灯》的作者,便是海燕。
海燕说:“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文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们于是感叹,所谓“不二”,就是有些事你记不记起,它都在那儿,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我们本就对自己一知半解。我们的另一半,活在亲人和朋友的记忆里。
年近半百,乍听梁实秋的这句“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难免会有些许感伤。可细细思量,也非什么不得了的事儿。生与死,本是我们每天甚至每分每秒的平常经历,只是不自知而已。
不知有多少人知道,一天之内,我们的身体里究竟死了多少细胞,又新生了多少?据说,由于血液供应充足,人的肝脏再生能力惊人,肝细胞每三、五个月就会更新一次;我们的舌头上约有9000个味蕾,其中的味觉细胞,半个月便会完成一轮自我更新。
正是在这每时每刻不间断的生死轮回中,我们渐渐在镜子里变得“似是而非”。哲学家也才会说,世间最大的谜团只有两个,一个是宇宙,另一个就是人类自己。
其实,时光隧道里布满摄像头,世间并无一处死角。在每一段生命历程中,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呼一吸都会被忠实地记录。我们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并不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
我们的另一半,一直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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