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从小街西边一溜颠跑着回来,一边低着头跑一边哭着,哭得跟猫脸似的,半路还跑丢一了一只拖鞋。待站定了,一只脚黑黑地赤着在柏油路上,像是一条在岸上咧着嘴喘一息的扁平鱼,无时无刻不在打量这个世界将临未临的黑夜是否张开大嘴,要吞掉他这条鱼……
“妈!……他打我!”阿风手指向西边,然后捂着黑而红的大四方脸。又双肩一抖一抖地啜泣起来。大朵大朵的泪花蔓延到脸颊,再弱弱地滑一到大襟上,湿着印成一瓣瓣落花。
阿风的妈,使着劲儿掰一开阿风捂住脸颊的粗短手,只见五个大大的红指印,赫然张牙舞爪着印在左侧黑红脸颊上,好似浮起了的嘲笑,长了脚,要跳将下来撕一开她薄薄的黝一黑褶皱的脸皮。阿风妈一下子被激怒,变了脸像五月的天,嗓门尖尖高高的叫:“谁打了你?说!我找他去!我要了他的命去!……”她的叫骂声撞击着坚一硬的墙壁,再旋回来,似乎要降一些力度,自是弱了些。
“走!跟我走!找他去!”恶狠狠拽一把高高个子背有些曲的阿风。骂一句“他妈的!”咬着牙,气吼吼往前走,梗着细短的脖子,使了劲儿挺一直腰板儿,使了劲儿地一梗一梗地甩着瘦长黑糙的手臂,后脑勺乱草捆一起的长辫子也一甩一甩鞭子似的甩在风中。她的阿风后面紧紧趿着一只大大蓝拖鞋跟着,默默的抹一下抹一下眼泪,再一抽一空偷看下脚下的路,有力地甩着右臂,紧紧地跟生怕丢一了似的。左手仍不忘捂着受曲了的左侧半边脸,似捂着了刚刚的疼和委屈。
小街上的路灯昏黄,店面的霓虹明明灭灭,像是路人不尽地嘲笑。游荡的风一下一下掀起商铺顶子上的石棉瓦,也似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阿风妈走得愈发气昂昂了。阿风在后面跟着大踏步走,有些节奏地,又有几分豪迈。自从阿风爸去世,她们娘两个每天都是这样从小街上走过……小街的路似乎很长,日复一日,她两个走也走不完。深秋的'夜色里,她们在人们眼中,像极了树枝上抗拒着秋来临的两片树叶……
夜色终于张开大口,很快地吞噬了这条小街及小街上的行人、铺面。小街窄些,可她走得那么昂扬,似走出了一条通往前方灯火通明的康庄大道。耳朵里好像涌进了《义勇军进行曲》,此刻的她,正赶赴前方的战场,率着她威武的兵。
人们都说,从没见阿风妈这么生气过!
是谁惹怒了阿风妈?
阿风妈真的生气了!
阿风妈好酷啊!
……
再见阿风妈时,她穿一件葱绿葱绿的上衣,墨蓝色有些泛白的牛仔九分裤,稀稀落落着脏痕,像是大朵大朵的无色花依附在她精瘦的身上,永远的开不败。黑白格布鞋上浮一层灰尘,薄薄的也好似掸不落。依然的趴着死鱼似的长辫子在脑后,满脸的褶皱堆起来,大而薄的嘴对谁都干干得笑。小街上从东家窜到西家,帮人看小孩打扫卫生一捅一蜂窝煤炉子。一把红色大塑料梳拢在头发上,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也像是古代某位美一女头上插的簪,就那么斜插着醒目张扬。乍乍乎乎着:“阿风帮你张叔卸煤球……阿风给李姨把垃圾倒掉……阿风……”一个劲儿地喊。
无限认真地做完了事,阿风一揉一搓一着黑黑的大手,吐舌头露出一嘴大白牙,两排宛然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嘿嘿地窘着脸笑,还扭头生怕被别人看到似的。忙活完了,路边、垃圾箱扒出矿泉水瓶儿和纸箱子装袋子或捆起来拿回去给妈妈攒着卖钱。一边用袖子抹着大鼻涕,一边兴奋地跳起大而黑的脚板喊:“妈!我吃包子!”“妈!我吃米线!”“妈!我饿!”阿风妈一边风风火火地走一边招呼着阿风。攥一丁点好吃的东西塑料袋子里成一一团一搁怀里用体温焐热了再拿给阿风,有自己买的,有别人给的。看着阿风狼吞虎咽地吃,阿风妈坐小区门口那块光滑、太陽给温一热了的大石头上绽开那一朵脸上褶皱的花!那花一蕊里分明荡着了三月绵绵的春风。
九月,阴雨初晴。一轮斜陽挂天际,远远的又近近的散发着微暖的温。在这温的笼罩里,晚风吹拂着天上稀薄的云和小街挺一立的白杨。阿风妈高高坐,身披七彩云霞,嘴角挂着笑意,夕陽余辉里,宛然一得胜归来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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