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几个精神断面散文

2024-07-28 散文

  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对这个凋敝的布景——黄昏的村庄。暮色从四野的环山中渗漏进来,炊烟缠绕着破败的街衢,行动的人们被弥漫开来的暮色推回散落的房屋进行他们雷同于前日、昨日和明日的晚餐,并把狗的吠声锁在空洞而又虚张声势的门前。

  我感到突然的迷茫,我身处着的黯淡村庄在漫长的时光中似乎缺少一种整体的精神、情绪和表情,很大程度上,这使得我试图对它的叙事把握开始动摇。它像一个沉默的容器吞吐着流变的人群、屋宇、四季和丰歉的农事,却并不准备发表任何感慨喟叹。在它的土壤中没有某种坚守的诗歌精神——用浓烈灼热撩人的原生野性笼罩它繁殖的子民,让它们藉以守候并抵制另一种文明的进袭;或者催生出歌谣、俗谚与古老的建筑——这些独立自我的表达语言和叙事方式。

  生长过蔬菜、庄稼和健康春天的土地,也生长着疾病、贫穷和坚固的迷信,容纳过星光、爱情与骄傲子嗣的庭院,也容纳着阴影、机心与庞大的死亡。这不能不说是某种纯洁抒情的失望——土地并不如想象预期的那般正义、干净和充满神圣的灵魂启蒙力量。

  我无不悲哀地想到:自己已经和即将投身建筑的一生,将在这片黑暗与光明具有相同长度的土地上存在,然后消散,如同从未发生。而黑夜仍将来临,白昼也依然会放出光亮。

  但是当我侧卧于黑夜的村庄,岑寂清凉的夜色才最终使我搁置已久的味蕾、视网膜和听小骨重新复活。我相信在我捕捉到散自土壤中腐烂的动植物尸体,祖先遗落的头发、骸骨坚硬具体的气味时,我才真正遭遇村庄的灵魂。暗影幢幢的历史正在内存巨大的暗夜里重新发生,重复每个微小的细节,延续着生命最初的光芒。它使我放弃了虚饰偏颇狭隘的观点,并为之前无知而又挑剔傲慢的言辞感到惶愧。我开始以弗洛伊德对琐碎生活富于联想的眼光将村庄看作某个细节的枝桠影响着的主体。从嘈杂的村民每天分泌的话语,主动被动的行为发生,以及磨损消耗与生长引进的物事,甚而到高飞的雁群,低走的牛羊,都无一例外地以隐晦却又直接的方式介入村庄的精神载体,改变着村庄嬗变着的属性质地。在这里一个人内心的秘密就是村庄的秘密;一只蚂蚁的低语就是村庄的低语;每一棵生长的树都是它敏感的神经末梢;每一块沉默的石头都是它丰富的记忆细胞。

  尼采说:一个人就是一个破败的神祗。微小的个体构成整个村庄的秩序与光芒,村庄便是以整体姿态出场的灵魂,一个曾埋葬着祖辈的身份名字,经历过父辈的生计婚姻的生命。在日升月落、风来北往中分娩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并继承上一代的处世姿态和谨慎性格——没有谁可以否认我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和忧郁成性,不是遥遥暗应于那些深藏在地表之下古老祖辈们遗留的陶罐、器瓦、衰朽的骨头、荒废的时间。那些古老遥远的发生与物事在当时的世界燃烧散布光芒,然后化为灰烬,沉入历史的底层。但它们并没有因此而消亡,而是构成村庄的记忆与阅历,形成隐蔽的磁场,偏转着后继者的行走道路。

  假若房屋是上升的大地,炊烟则是升华的时间。一代人出入幽深的其中,经营着自己贫穷的日子,盘点昨天,算计明天,奋斗、挣扎、失落、跌倒、崛起直至死去,房屋坍塌下来埋葬着他们或单薄或丰足的一生,然后下一代重新使大地上升,使时间燃烧,行走一生,被房屋覆盖,循环反复,不断擦洗村庄的脸庞,提高大地的起点,像累积的纸页记录下繁盛丰饶的过往。

  于是,村庄和个人形成了水乳交融的情感脐带,使人民对它持有迷信,并为其热烈张罗繁缛狂放的祭祀和鲜艳奇特的手工艺品,而大地则将历史与经验的纸页一次次在暗夜里翻开,供后来者阅读。

  尼采同样告诉我们,善与恶乃是上帝的偏见。这是使我最终理解村庄生命状态的本质内因。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在精神层面,村庄的价值尺度从来不服从于任何偏隘的世俗秩序指导,在辽阔旷远的土地上,白昼等同于黑夜,贫瘠等同于肥沃,被幸福照耀的人等同于在黑暗里沉沦的人。

  宽广深沉的村庄似乎明晰着这样的真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善恶界限的割划是使人类内心逼仄伪饰的源起,本善,本恶,伪善,伪恶,本善前的伪恶,本善前的伪善,伪善前的伪恶,伪恶前的伪善……如同繁殖递增叠加的面具,框起这个光怪陆离复杂碎乱的世界,并使寄居其中的人们疲劳奔走一生。

  也正是因由同样的理由,这个屋瓦狼藉的村庄与其它型号规格不一的光鲜亮丽的都市具有了同样的重量与意义感,尽管它们有着迥异的表情、肤色、脾气、钙、磷、钾,但这并不妨碍生活在其上的人们共同过着乏善可陈的生活却做着鲜艳光彩的梦,不会阻挠他们为虚浮的幸福陶红双颊并把自得其乐的呼哨挂在嘴边,更不会干涉他们历览过世界与生命中的驿站后带回廉价的口香糖和唇吻,口水浸烂的谈资,招摇的财富,肉体的爱情以及反复修改的生存哲学。

  它取消了横亘于人们之间并且耗尽人们一辈子所营役的等级、权力、财富、使人还原为纯粹的人,它照见了生命的真实,暴力、征服在它那里最先失去效力,变得可疑和滑稽,而诱使人承受死生疲劳的支票、汇率、公文包和股票行情,也会在博大包容的土地上丧失努力的意义。

  经验告诉我们,个性特征是感情的载体,人不可能对陌生的事物发生感情,同样人也不可能对公共的事物交付内心真切的喜怒哀乐。感情的持有是某种熟悉气息的寻找过程,染有极强的私有性质。一个人行走于茫茫世界,承受独立个体的孤独,企盼通过感情的进入和析出来获得温暖,寻求慰藉,而人们珍视这个析出的过程,珍视这个过程中所触碰的墙壁、柴草、树木、家具和空气,它们是构成记忆的部分,在回望的时候最容易唤起沉睡的触觉细胞,打开通往已逝岁月里沉淀的情愫阀门,释放冻结的激动与温情。

  怀乡病正是如此,作为载体的村庄和土地记录了某个人漫长与隐蔽的情感发生消亡。多年后,当一个人站在衰老或者疾病的边缘,正在承受心灵的孤立无援时,他就会去回溯找寻内心条脉纹理的出发地——故乡,而故乡这一字眼也因此变得沧桑和厚重,亲切和富有人情味。

  但是残酷地说,人的这种怀乡与寻找更多的是一厢情愿的情感嫁接,在这个过程中,土地并不需要对此支付相同的眷恋和缅怀。推土机的文明可以轻易带走黏滑的青苔,松动零乱的青石板,俨然整齐的古老建筑;电视的文明也可以使新的着装方式,新的用语习惯,新的幸福标准进驻古老气息弥漫的村庄、挤压原有的物质与精神生存空间,在这个过程中,老去的人们可以在内心深处抗拒这些文明的推进演变,可以为已经的感情终于丧失物证而忧伤、失落、疼痛、抑郁乃至大放悲声,而村庄却只能并且只会永远保持相同的缄默,如同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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