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逝的笔墨的散文

2024-05-31 散文

  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山村,一直沿袭着对文化人崇敬。早些时候,村里最有威信的人是我二太公,因了一手好字。红白喜事,逢年过节,需要摆砚挥书的时候,二太公必在场。二太公的出场,有着别样的隆重。其他乡邻前来帮手,都早早就自觉地来了,生怕落下不近人情的话柄。二太公绝不一样。主人通常提前三四天就跟二太公安好了口信,正事的当天,大清早就差人前往二太公的家中迎接。二太公不急不缓,洗漱完毕,再折身回屋,在里屋摸摸索索捣鼓好半天。等候的人也不敢催促,直立着身子,不声不响地抽着烟,依旧站在门口。两袋烟快要抽完了,终于听见屋里传来关门的声音。等候的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快速抖去了烟斗里剩下的烟灰,在二太公脚步跨出门槛的瞬间迎了上去,从二太公手里接过一大瓶墨汁和一支粗壮的狼毫大笔。这边,主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远远看见了二太公的身影,主人回头吩咐家人拿好了爆竹,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这样的一个场景,让儿时的我一下就想起书本里描述的在皇宫臣子恭迎皇上的情景。

  农村的乡俗里,只有舅公才享受这种待遇。别的村庄也有红白喜事时帮忙书写礼簿的先生,他们干的活计和二太公一样,也受人尊敬,但不至于如此厚重。老家所在的山村,人们奉二太公为上客,多少有些悲情的意味。整个山村,也就数二太公读了几年书,能写一手好字。临过年,村人几乎是排着队候在二太公的门口,只为求一幅大门檐下的红纸春联。如若某人因故没能求着,整个正月里都不自在,似乎抬不起头来做人。这样的情形,在邻村是不存在的,别的村里或多或少能找几个象样的识字写字的人出来,不至于如此尴尬。

  二太公出门,笔和墨一定得自己带。这是铁规矩,村人都知道。做事的主人请二太公帮忙,只须备好一叠红纸,或是白纸,一个盛墨用的大碗。其他,就只需预备一个红包,待到事情完满,塞进二太公的衣兜里。二太公对笔和墨的态度是严谨的,坚决要求自备。因了这个规矩,在村里享盛誉。事实上,二太公的字写得确实漂亮,苍劲有力,轻重有度,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

  没人能料到,二太公的威严会在村里受到严峻的挑战。这份挑战来自我的二叔。其实最具有挑战实力的应该是我的大叔,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性格内敛的大叔从未产生过动摇二太公“学术权威”的念头,他一如既往地对二太公俯首听教,令二太公非常开心。二叔学历比大叔浅,只读了个中专,性格却远比大叔来得冲动。心高气傲的二叔,一年春节竟从爷爷手里接过送往二太公家里的红纸,摊在桌上,操笔蘸墨就写开了。写完还冲爷爷说,家里大学生中专生都有了,还去请别人写对联,多没面子啊。此话一出,性情暴躁的爷爷竟然一反常态,非但没有暴跳如雷,还亲自拿着二叔写的对联去张贴。

  大年初一,村人来我家拜年,一个个在门口驻足,端望着门口的对联,左右比划,议论纷纷。终于有人忍不住,嘴角带着浅浅的有些怪异的笑,问爷爷,这对联是谁写的啊。爷爷淡然一笑,答,是我满崽子(二叔)写的,本该轮到老三(大叔)写,他推给弟弟写去了,写得不好,不好。

  爷爷答毕,围站在屋外的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倾刻,人群中有人笑喊,写得好,写得好啊。大家于是都附和着喊,确实写得好,读到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有文化。待到客人散尽,大叔冲二叔诡秘一笑,你就得意吧,其实你这几个字,比起二太公来,差了一大截。二叔也不争辩,只是捂着嘴偷笑。旁边的父亲几个,互相看了看,也都露出会意的笑容。

  二叔的这番鲁莽,意外地让爷爷光耀了一整个正月。二叔却没能预料,自己的一时之快却给村人带来了诸多的烦恼。“春联风波”之后,再逢人家操办好事,二太公就不肯出来执笔了。求急了,二太公就说一句,我老了,找年轻人写吧,他们读的书比我多。然后,退回里屋,任人家如何恳请,就是不应。那些时候,村人每到做大事就愁得直皱眉头。一个暑假,不知是谁突然想到了我,硬是要拉我去做写字的“先生”。那时候我还在读初中,不谙世事,头一热就应允了。凭着被懒老师逼着抄板书练就的一手字,我的书写意外地赢得了旁人的高度赞扬。事后主人高兴得不行,硬塞给我一个大红包。看着我捧着红包回家,父亲母亲两个也乐了,摸着我的头说,小子,没想到你还长出息了,敢做“先生”了。

  此后,假期在家,就不断被人请去做“先生”。我也不再推迟,有请必应。只不过,我更多的时候,开始尝试在写礼簿的时候把毛笔改成钢笔。此时我已经在村里树立了些许“先生”的威信,村人对我的主张并没有表示异议,还夸我的钢笔字更有力道,更耐看。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二太公有着怎样的冲击。我和以前一样,有空就去二太公家里,缠着老人家给我看他那些陈旧的线装书,让他写字给我看。二太公也依旧把那些书找出来给我看,却从不为我表演写字了。我当然不会煞有介事地去仔细观察一张老人的脸上是种怎样的表情,只管坐在床头翻那些有些神秘感的旧书,看得入迷。二太公不愿给我写字,我缠了几次未果,也就作罢了。

  二太公的屋前逐渐冷淡了下来。大部分人家的孩子,也都读到了能写字的年龄,到了做大事的时候,实在没人当“先生”的情况下,就都吩咐自己的孩子顶上。我后来去了省城读书,少有时间在家里客串“先生”的角色了,只是回到家里,偶尔还会想着去二太公家里坐一坐。村人也偶有提及二太公,那自然是在教育自家的孩子写字练字的时候,说到这个话题,就往往要告诫孩子把字写得象二太公那样好。但真正走近亲近二太公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人们仿佛已经忘记了这个自己曾经躬身求助过的文化人,村里年龄最长的知识分子。

  一个宁静的日子里,二太公带着几瓶墨汁和那支粗壮的狼毫大笔,告别了村人。二太公的离逝很安静,悄无声息。爷爷告诉我,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二太公静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笔和墨,旁边的书案上摆着从樟木箱里翻出来的一叠线装书。听到这里,我心一酸。二太公隐藏自己的笔墨十多年了,终于还是以这种方式向村人表述了一个文化人对笔墨的执著和不舍。而二太公弥留之际,能记得把一叠线装书从箱子里找出来摆在案头,这份最后的牵念,或许也只有远在他乡的我能读懂。

  二太公不在了,村里似乎也淡却了书写春联的热情。也不是不愿写,会写春联的年轻人,或是读书后参加工作留在了大城市,或是打工外出了,回到家里也没人再愿意动笔写了。为了省事,有村人直接从书摊上花几十元钱买一副对联贴上,纸质好,色彩艳,字迹保留的时间也长,甚至经年不褪色。大家于是纷纷效妨。如今,春节回到村里,家家户户贴着一色买来的对联,缤纷耀眼。正月拜年,也没人去留意大门两侧贴着的对联上到底写的是几个什么字。这些花几十元人民币买回来的华美的对联,散着赤裸裸的商市气息,纸上的字迹显得规范又端正,却毫无生机。一副生硬的新对联贴上了门檐,轻轻地就原来手写的已经泛色的旧对联覆盖住,与此同时,曾经飘浮在村庄里的笔墨纸香,就这样静静地消散、隐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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