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三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还是红的。
我暂得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四老爷的宅子处在深巷,每次拜访都需经过很多人家,土墙的两侧散发出久远的气味,我许久未归故乡,衍生出一种行走的疫区,任身躯浸在斜阳的余辉里。
已经快到四老爷的宅子,这时,前方传来稚嫩的孩童笑声,纵然笑声悦耳,却掺杂着叱骂声。行至这户人家的门口时,我轻轻地朝门缝向里瞥了一眼,是几个四五岁的丫头,她们欢乐地玩着泥巴,她们衣着简陋,浑身灰尘,满身补丁。又走了几步,那户人家又传来男人叱骂女人的声音·····
“说!把老子的钱藏哪去了?”
“平时你不着家,一回家一个大子也不带,你让我往哪藏?”
“俺娘说得对,生不出男孩的东西就是晦气!老子这么有运的人,竟是让你这个扫把星把钱克输了!”
鞭子的抽打声响彻天际,女人没有哭,我听到的,仅仅是她剧烈颤抖的喘息声。
我加快了步子,只因那悦耳的笑声和刺耳的咒骂声让我浑身发寒。
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谈话总是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
第二日我起得很迟,醒来边去河边与旧友会面,他们单是老了些,并未有大的改变。欲要走时,我听见了熟悉的喘息声。我回过头去,河边坐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她用粗大的手用力地打着衣服,小竹筐里显然还有许多未洗的。这时,她艰难地起了身,好像腿上也有上似的。朋友向我走来。
“你在看什么?”
“那个女人。”
“她就是住在四叔家旁边的祥林嫂。”
我并未继续询问,毕竟她与我不相关。
大概过了七八天,我已决意要走。有几个女工来帮我收拾行李,我推辞着说不用,她们却说正好借此时光歇一会,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我早已不耐烦,心想去院子里走走。
“他婶子,听说没有?祥林嫂死了。”
我停住了那只欲要踏出门槛的脚,心里一惊。
“哎呦,真是可怜,怎么个死的?”
“她当家人前几天又去赌,把家底都赌没啦。”
“那有怎样?”
“你且听我说,她当家人嫌她生不出儿子就把她给卖了。还有,祥林嫂不是有仨闺女吗?他就把一个闺女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了。”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命薄!”
“这不,她自然是不愿意让闺女受苦,半夜里自己又跑回了魏祥林家,把几个闺女都领走了。买祥林嫂那家见她几天不着影,就去找魏祥林理论了,之间魏祥林也正没个头绪。然后他两家就去寻了。后来在老庙里寻到的,有个闺女已经饿死了,祥林嫂剩下几个闺女也快没气了。买家自然是不想要她了,应是把钱从魏祥林那里大骂了回来。”
“之后呢?”
“哪有之后了?祥林嫂无路可走了,还求咱家四老爷收留做女工,四老爷嫌她晦气,就没同意。昨天,她抱着闺女的尸身跳河了,也没人想去发送发送她娘俩”
我听到这里已经木然,眼睛扫动着这个鸟语花香的院子。无论如何,我决计要走了。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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