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秋天,我家院子里的东墙根,总有一口不大不小的缸在那里端庄地摆放着。它的旁边,长着一棵枝条不密不稀的樱桃树,还长着一墩枝叶繁茂的芍药花。一口缸,一棵樱桃树,一墩芍药花,高低错落,动静呼应,把我家院子的东墙根拼凑得引人驻足,诱人观赏。我常常站在那,视觉,嗅觉,甚至听觉,都乖乖地成了缸、树和花的俘虏。
那是一口酱缸,一口底座小、上口小、中间大肚的酱缸。它原本是我家的一口水缸。可有一天,母亲把它改成了酱缸。原来的那口酱缸,被母亲改成了专门用来腌小咸菜的咸菜缸。母亲又买了一口更大一点缸做水缸。我们家有好多东西都是从小变大的。水缸从小变大,酱缸从小变大,铁锅从小变大,饭盆从小变大,就连院子里的菜窖也是从小变大。这些变化,总给人一种承前启后的感觉。随着东西的由小变大,我家的院子却好像在一点点地变小了。虽然空间上似乎小了,可人却越来越热闹了。
一口酱缸摆在东墙根,是一幅别致的素描艺术品。有时,那酱缸口上盖着一个圆锥形的酱蓬篓;有时,那酱缸口上蒙着一层白白净净的口罩布。酱蓬篓是用秫杆破成的席篾编的,纹理整齐而清晰。在我的眼里,它跟爷爷经常戴的那顶草帽同样好看,只是比爷爷的草帽要大许多。
我家的院子,以中心过道为分界线,东西两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风景。东边是一个菜园子,一口井就挖在菜园子的墙外边,一墩刺梅花栽在离井不远的地方,过了那墩刺梅花就是放酱缸的东墙根。而西边,猪圈、鸡架和狗窝一顺地排列着。东边显然被绿色的生机主导着,西边则被畜禽的生机主导着。
起初,狗窝是搭在东墙根的。有一段时间,西墙根鸡架里的鸡们,时不时地受到老黄大姐的骚扰,深更半夜的,鸡们就会“嘎嘎”地叫起来,叫声瘆人得很。“老黄大姐”是黄鼠狼,我们山屯里的人,都管黄鼠狼叫老黄大姐,甚至家家还把它当成保家仙供奉着。半夜一听见鸡们的叫声,母亲就念叨一些求老黄大姐多多保佑的话。
有一天,母亲把东墙根的狗窝拆了,在西墙根的鸡架旁边,搭了一个新的狗窝,让狗和鸡们住上了邻居。打那以后,鸡架里就平安太平了,再也听不见鸡们“嘎嘎”的叫声了。为此,母亲在喂猪的时候,每次都留点猪食给我家的那条小黄狗吃。很明显,母亲使用小黄狗来对付老黄大姐这一招,还真是收到了奇效。也许,狗窝原本就应该搭在西墙根,狗窝哪能跟酱缸搭在一起呢?难怪老黄大姐看着不顺眼。
母亲经常站在酱缸前,拿着那把榆木做的老酱耙儿,一下一下地给酱缸里的大酱打酱耙儿。打酱耙儿就是酱缸里下面的大酱倒到上面来,把上面的大酱倒到下面去。从春天到秋天,酱缸里的大酱总要定期打酱耙儿,不打酱耙儿,大酱就容易变质,容易变成臭大酱。
我家的日子,离不开那口酱缸,离不开那一缸颜色纯正、味道更纯正的大酱。没有那一缸大酱,就不会有我家日子的快快乐乐和有滋有味。
好酱须有好原料。每年的秋末冬初,母亲都要挑选上好的黄豆烀酱。烀酱就是把黄豆烀熟烀烂。烀豆的过程中关键要掌握好烧火的火候。豆子没烂之前,要烧硬火。估计豆子有八九分熟了,就开始烧软火,逐渐把锅里的烀豆水烧干,还不能把黄豆烧糊。这样,所有的营养物质,都保存在了豆子里面,没有一点流逝。
母亲会趁热把稀巴烂的黄豆捣成泥状,做成四四方方的酱块子,用牛皮纸或者报纸包好,放在宅屋过梁上的空档处,发酵整整一个冬季。呆在宅屋里,会闻到一股特有的清香。我感觉,那清香之中,既有豆香味,也有酱香味。
春天的时候,母亲就把这些发酵好的酱块子,浸泡在酱缸的盐水里。那盐水,是用凉开水融化的,而且沉淀了所有的杂质。浸泡了十天半月后,酱缸里的酱块子和盐水在母亲的调理下,已经神奇地融为一体了,融合成飘香的大酱了。
我们那个山屯里,管舀酱都叫刀酱。刀上一碗飘香的大酱,就可以吃任何各种各样的蘸酱菜。不管是自家菜园子里种的、还是大地里山坡上野生的,不管是生鲜的、还是煮熟的,只要蘸上大酱,就都是好味道。一碗大酱,可以让一把小白菜、一绺小葱、一盘苣荬菜和一团杨树芽等许多许多的东西,都名正言顺地美丽在饭桌上,成为饭桌上的主角。
母亲会把大酱变换出许多特殊的滋味来。辣椒酱,茄子酱,倭瓜酱,倭瓜花酱,乌米酱,地耳菜酱,野百合花酱,黄花菜酱,蘑菇酱,鸡蛋酱,卤虾酱,肉丁酱……在母亲的身边,我可以写出一大串炸酱的名称来。我觉得,不管啥原料,只要弄来一碗大酱来,母亲就能炸出一种特别的酱香来。
母亲炸的酱,该咸一点的就咸一点,像卤虾酱,可以存放几天;该清淡一点的就清淡一点,像乌米酱,只能吃一顿,不能存放。我根本没想到母亲能用乌米炸酱。我们那个山屯的高粱地里,几乎年年要长乌米,乌米可以生吃,也可以烀熟了吃,咋吃味道都不错。母亲把嫩一点的乌米挑选出来,炸成清淡的乌米酱,味道更好。说是乌米酱,其实就是一道味美的乌米菜。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母亲开一个炸酱馆,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
母亲炸好的酱,看着,闻着,都会产生强烈的食欲。我们一家人,谁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母亲就会根据这个人的饮食喜好,炸一碗味道独特的酱,来吊胃口。有时,真的想装一装自己生病了,装一装茶饭不思的样子,骗母亲炸一碗鸡蛋酱,然后,美美地吃上几碗高粱米水饭。这个时候,那大酱的味道,不知有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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