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戏楼
旧这个字,念出来是有情分的,有着光阴沉淀,岁月淘洗的颜色。光阴像转角处的姜花,雪白,掩在浩荡的阔绿里,有些无迹可寻。想家,多少回心魂缱绻,那些不期而至的挂念在眉头心尖。顽强而执着的鲜活着,如一根极细极细的琴弦紧紧的牵着深入骨髓的爱恋。故乡,她熨帖着久别家乡后千头万绪的思念。家,是一段根的记忆,叶的开始。
儿时的家乡水草丰美,农家院里的红芍药仿佛要染尽一季的锦夏,热烈如火。村子里有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下雨时,石缝中淌着细细的水流。旁边邻居家的墙头有一架粉白的蔷薇,蔓藤长满小刺和墨绿的叶,无边际地伸展,入心入肺地缠绕,在藤架墙头四处蔓延,一副浪迹天涯的样子,带着孤傲自由的美。
村子中间有一块平坦的宽阔地,叫戏楼底下,东边两棵高大的老槐树,每逢春末,串串白色的槐花像藏着心事的姑娘捂也捂不住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黄昏时,夕阳会缓缓地移过村子把青瓦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站在村边冒着青草的田埂上,四周罩着香槟色的薄雾夹杂着一股股发白的炊烟,看着黄灿灿的光很快滑过一排排整齐的高矮土墙,停留在一堵裂着斜缝,墙皮斑驳的老戏台上。墙根会有闭着眼晒太阳的老人,肩上搭着陈旧的旱烟袋,显得格外神秘,孤独。
童年的四季,曾有多少欢声笑语,曾有多少纯真无邪的笑容定格在了那片小天地,只是都随着缄默的光阴就那样远去了。
冬天回老家,才发现曾经的青石板路已残缺不堪,下雨时满是黄色的烂泥。而戏台如一位垂暮老人般苍老而孤独,四周竟长出了一人高的野草,衰败而破旧。中间依稀一条很窄的小路,惋惜地闭上眼,老戏台仿佛还是昨天挂满红色幔布的模样,柱子上贴着大红的对联,那戏子看着一幕幕残缺的折子戏,唱着一句情到深处的对白,戴着一顶熠熠闪光的凤冠霞帔,披着一袭被时光磨旧的戏袍,水袖起落间,演绎着那亘古不变的爱恨情仇。老戏台多数的时候都是慵懒地晒着太阳,看阳光斜视或者渐渐偏离。在一片醉人的夕阳里,瞭望回巢的鸟,从暖暖的朝阳走近薄薄的晚风,从漂泊的雨帘下穿越想着湿漉漉的心事,也在柔和的月色下窥探那似曾相识的窃窃私语。
狗的吠声渐浓,黑夜如一匹玄青色的缎,老戏台依然守望着遥远的星辰,几十年里在这样的守望里慢慢衰老。关于老戏台有很多故事,很有味,是那时人们寂寥的生活里最有色彩,最有嚼头的生活滋味。如今有味没味都是很久远的事了,一如风雨剥蚀的戏台,那些五味杂陈的往事被风挂在树梢,逐渐消融在时光的深处,谁还能记得它曾经的繁华?正如长大后,走出大山的你我,逐渐被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所填满,小山村里,年轻的孩子宁愿在家的越来越少,很多儿时的玩伴,那些有着粉红脸颊的姑娘都嫁做他乡,不知,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记得那条已不再清澈的小河,可曾记得村口的老戏台?
【二】旧银镯
袅袅娉娉十三余的年纪,霞光掩映的晨晓。早早便找好有树荫的河边,搬一块薄而平整的青石板洗衣服。洗衣前,先刷干净葱绿色的凉鞋,凉在河边的草地上,把脚浸在水里,早晨的河水有些许的清凉,脚底会有短暂的打颤,上河坝的山坡上有长成红彤彤的玛瑙果,有些爱美的姑娘们手腕上戴着鲜红的一串,在斑驳的树影里透着点点的红,有些耀眼。
那个早晨,在河对岸遇见一位姑娘,穿绿底白花的衫,梳一根黑油油的麻花辫,容长脸,生着整齐纤细的眉毛。她背对着太阳,河中的波光映在身上,衣衫闪着翠生生的绿,手腕上戴一对掐丝银镯,摆衣服的时候,镯子发出叮当声,
手指修长,指甲是凤仙花染成的橙红色,那暖暖的银镯和那剔透的红一直晃着我的眼睛,她很快洗完衣服,挎着竹篮子转身走时,莞尔微笑,那时的我虽小,便知这就是美,是那种不染浮尘的美。
很小时,母亲便用粉蓝色的细碎珠子串成手链,左右手各一个,有时线被磨断了,她总是很有耐心地串好,并不添新珠子,时间久了,有些珠子颜色脱落会露出发黄的白底,珠子不再那么圆润,但终究是美的。或许是因为珠链的缘故,手看起来也秀丽了许多。二哥在乡里读初中时,用零用钱给我买了三串项链,红色,白色,蓝色花蕊形状的珠子,只是从很小时,便不喜欢头上戴发卡或者珠花,只是有时母亲会用水红色的绸子在辫尾挽一朵海棠般的小花,小巧而羞涩。在家时,会把三串项链缠在腕间,那种颜色鲜艳繁复,在一圈又一圈的纠缠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母亲闲时会说外婆有一支银发簪,要是给我,是可以让银匠打好几对耳环的,我说我想要镯子,想要那种镯子上瓒着一支花朵的,想来是会比掐丝或者绞丝镯子好看的多。母亲会笑着说,我手腕太过纤细,需要长胖些戴镯子才好看,很长一段时间这便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三】旧童年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一组场景,冬夜,瓦房,煤油灯,窗上随着灯光跳跃的窗花,煤油灯搁在四方桌上,灯芯明明灭灭地跳,室内的家什就在墙上投下忽长忽短,或深或浅的影,母亲在灯下坐,手里拉扯着白线,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我歪着头听她讲故事,都是一些老人流传下来的民间轶事,乡土而格外的有趣。平缓的声音,映衬着窗外沉寂的草丛,潜伏在时光的褶皱里,平凡的夜里骤然斑斓无比,我小小的心里便像花儿一样盛开着……
偶尔,母亲会说起和父亲的相识,脸上总带着淡淡的微笑,贫穷的七十年代初,父亲在青海当兵,回家探亲的时候村里热心的阿婆介绍了大山那边的母亲,母亲说,第一次看见父亲是在外婆家见面的时候,水清秋红的时节,母亲穿着桃红色印满碎碎的豌豆花的小袄,梳着乌黑的大辫子,在木栅门后看见一身绿军装的父亲,挺拔的身材,红色的领章,领子里透出洁白的衬衣,匆匆的一面,父亲便回了部队。
母亲第一次来看父亲的家,那时一院住着两户人家,院子和邻居家只隔着竹篱笆,共用的井水既深且清,开在屋檐下的月季花,一树两家春,连淡淡的香气都分享着。第一次看见奶奶,母亲说没有见过那么素净的老婆婆,那天,奶奶穿着青色斜襟的的褂,钉着梅花结的盘盘扣,梳着发髻,一双小脚穿着弯着角的圆口鞋,肤色白净,手指修长,眉目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奶奶虽有眼疾眼神不好,但家里唯一的一张朱红色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一尘不染,母亲说,还清楚地记得桌上钉着铜月亮,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的光晕,晃着她的眼。
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干着活,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虽看不见表情却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笑意,闲时,会翻开那些珍藏的黑白照片,其中唯一一张彩色照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合照。七十年代的彩色照,颜色都是加上去的,就像画了一层淡淡的妆,父亲穿着涤卡的蓝色中山装,母亲是红色碎花的大领装,父亲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盖分头,笔挺的鼻子,嘴角上扬,母亲微笑,垂着乌黑的辫子。经常被母亲拿出来念叨的是父亲一身戎装战马的照片,或许那有着最美好的记忆和骄傲,年经的印迹。
太阳很好的时候,母亲会翻出箱底的衣服晒晒,其中一件宝蓝色的呢子大衣从未穿过,母亲说,当时上海的林阿姨穿着好看,父亲便用一个月的工资的一半给母亲定做了一件,她穿着只在军区的俱乐部看过一场电影,之后便舍不得穿,母亲说这不是一件衣服,是念想。母亲轻轻弹着衣服上岁月的灰尘,娓娓说着那个年代的往事,我打断片刻的沉默,夸父亲那时英俊,母亲美丽,衣服鲜亮。
母亲会说,现在老了,老了……
儿时最开心的就是傍晚,盛夏的风吹在脸上热呼呼的,母亲绣着鞋垫,或做着其他针线活,父亲教我唱洪湖赤卫队中的一段小曲,我拿一根筷子,一扇白色的小碟,敲着碟子,“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暖风伴着稚嫩的童声,小河里的蛙声一片,如水的月光熏染着小院的温情,层层荡漾,无眠的夜里回想,依然会醉,醉在暮色掩映下青色瓦房的小院里,醉在母亲低头的温柔里。
夜凉如水,月静如莲。关于家,关于父亲,母亲,关于那旧旧的时光,所有的画面开始来回的重叠。思绪如风,毫无方向,文字的叙述开始变的苍白,当时并不经意的许多事情,总觉得没有深植于心,今天,稍加碰触便鲜活如昨,就像抚摸着黑白相片上斑驳的纹理,感受岁月的年轮,家的呼吸。母亲已头发花白,脚步蹒跚,用她的半生为我披上了青春的灿烂,在这个多愁的季节想念笼罩院落的那一弯清月,百转千回的乡村小路,还有路的尽头那双温柔凝视的眼。
在乡村一隅,母亲目送着我一次次的归来又离去,用最质朴的行动表达着她的爱与关怀。而父亲,母亲印证着六十,七十年代辛劳而淡泊的人生,他们所有的爱显得自然天成,如流水般潺潺不绝,静谧,深沉而又包容一切。在这人世的风雨长夜与晴暖短日,细数走过的时光,道一声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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