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或许并不知道有糖醋饺子这么一回事,如果站在饮食这个角度上来说,这应该算得上是人生当中的一个大缺憾,我以为。
饺子有什么稀奇的?一千多年以前就有了的东西,谁没吃过。尤其是在北方,大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好像是家家户户的“标配”,可现在倒被说成是人生当中的一个大缺憾了,这让人觉得很夸张。其实,这并不是夸张,没有吃过糖醋饺子的人,至少在饺子这一道美食上绝对是个大缺憾!
谁都知道饺子有水饺、蒸饺、煎饺,这样的饺子在各处市面上几乎可以说是随处可见,我们那里的早餐店和小吃店里也比比皆是,但要想吃糖醋饺子却并不容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清楚哪家早餐店或者小吃店里有出售糖醋饺子的。这是因为它跟一般的水饺蒸饺煎饺之类的很有些不一样,主要的一点是炒馅比较麻烦。
糖醋饺子用的馅,主要的材料是萝卜和豆腐,这都是寻常之物,一点都不难办。但萝卜得刨成丝,豆腐得切成丁。萝卜刨成丝后,先在开水里焯一下,把萝卜的气味去掉。焯过水后的萝卜丝得立即用清水冷却,要不然,气味不但依旧存在,而且更重了,闻起来几乎跟煮好的猪食差不多。把冷却后的萝卜丝切碎,与豆腐丁合在一起。锅里加油,最好是猪油,特别鲜!一般人家做这种饺子的时候常常会特意去买一块生猪油来现熬,因为萝卜豆腐馅里面如果能加入一点油渣沫的话,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油热了后,把萝卜、豆腐和油渣沫放进锅里炒,炒匀后,加调料。调料很简单,无非盐、糖、和味精,最后放入葱花,葱花要稍微多一点。由于三种主料基本都是熟的,因此不需要翻炒多久,只要把主料和佐料搅拌均匀就行了。
面粉最好自己和。现在市场上有成品 的饺子皮卖,做起来尽管确实方便,但用它来做糖醋饺子并不令人满意,因为饺子皮太薄了,吃起来一点劲也没有。然而,在擀饺子皮这个事情上,我们始终掌握不了北方人的那种巧门,技术明显不到家。尽管我们也买了半尺长的专门用来擀饺子皮的小面杖,但无论如何也擀不出像样的饺子皮来。我曾经见过北方人擀饺子皮,只见他们一手转面粉,一手滚面杖,两只手的配合那真叫一个“天衣无缝”!骨溜溜地转一圈,一张饺子皮就成了,并且擀出来的饺皮简直就跟用模子冲出来似的,又圆又匀称,就连厚薄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中间垫馅的地方比边上打裥的地方略微厚一点。
可我们不行,不论对皮子的大小、形状、厚薄都不能掌控。没办法,那就只有用手捏窝。这个我们绝对有把握,捏起来也跟玩似的。因为我们那里在清明节时要做清明果子,到过年时要做团圆果子。用手捏窝做饺子的方法与做清明果是一模一样的,有好多人家就因为嫌饺子打裥麻烦,打出来的裥又不够均匀,于是干脆把饺子做成了清明果的样式。因此,在我们那里,饺子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小麦菱”。“ 小麦”当然是指它的材料,与之相称的自然还有“大麦菱”和“荞麦菱”;而“菱”则是它的相貌,按照清明果的样子做成的饺子,两只角弯弯地向上翘着,确实很像一只牛角菱。
大约三十多年以前,也就是田里种的粮食归自己所有以后,每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吃过年夜饭后,我们家里的人都要做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洗澡,这叫做“除垢迎新”。第二件是炒年货,年货有瓜籽、花生、番薯片。第三件就是包小麦菱,这也是任务最重的一件,却是我们最愿意做的一件。
饺子馅和面粉早在白天时就已经准备好的,一切都停当后,一家人就围坐在桌子边上开始包饺子,连带着守“长命夜”。我父亲常常不肯来包饺子,他总是在炒好年货后就出去串门去了,如果在谁家里坐下打麻将的话,就一直要到半夜才回来。但奶奶会帮我们的忙。爷爷一般不出门,因为他不会打麻将,可他也照样不来做饺子,只陪着我们守长命夜,慢慢地吃瓜籽和花生,还有冻米糖,等到饺子做到一定的数量时,他负责烧火蒸饺子。
爷爷是个苦命人,因为他是个富农,因此吃过很多苦。他在“吃食堂”的时候差一点就饿死了,所以,当重新过上种了粮食归自己所有,天天可以吃三顿大白米饭的日子时,真觉得这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了。只可惜这样的生活他只过了两年就去世了,真令人惋惜。
这样的话跟糖醋饺子说在一起,显然有点不合时宜,所以就不多说了,还是回到饺子上来。
桌子上放好了装馅的海碗、和面的脸盆、以及一张米筛。饺子皮都是用手捏的,开头一两年,我和姐姐做不出像样的饺子,所以只能做做帮手,专门捏皮子,捏出来的皮子都不怎么像样,有好有坏。但做的次数多了后,手艺明显进步了,不但皮子捏得好,饺子也能做了。
做好的饺子一列一列很整齐地排放在米筛里,白花花的,很诱人。做饺子的人和不做饺子的人都有说有笑,说的都是很吉利的好话,不说话的人,脸上也总浮着很满意、很期待的笑容。而在我和姐姐的心里,那份期待的心情要来得更浓烈些,因为我们的心就跟那张米筛一样,里面也堆满了白花花的饺子。
饺子至少要做两米筛,因为不光自己吃,正月里还要请客人做点心。第一筛将要排满的时候,爷爷就把灶火烧起来了,开始蒸饺子。爷爷一边往灶口里添柴火,一边依旧慢慢地吃着年货,他胃口非常好。红红的火光映在爷爷长了皱纹的脸上,暖洋洋的,喜洋洋的,令人感动。
饺子得当天就全部蒸熟,不然放不久。蒸熟了的.饺子当时就可以吃的,但我们都不愿意这么简单就把它吃掉了,非得用糖醋炒过之后才行,因为正月里请客人吃也都是用糖醋炒的。但爷爷不需要,他觉得刚蒸熟的饺子就已经是无上的东西了,再用糖醋炒的话,简直有点不像话。但他并不责怪我们花样多,依旧乐呵呵的,吩咐母亲给他一满碗白饺子就在那里吃开了,连酸老酒做的米醋也不必蘸一下。母亲说一会吃炒过的,爷爷摇摇手,连声说:“不用,不用。”
刚刚蒸熟的饺子很软,没法炒,因此得在刚出锅的时候马上用凉水把它冷却,让它变得结实一点才好,要不然,一炒皮就破了,那样就不是糖醋饺子,而是萝卜丝和豆腐煮的面疙瘩了。
做完最后一个饺子后,我总是顾不得洗去手上粘着的面粉,就盯到热气腾腾的灶头边上,看母亲翻弄蒸好了的饺子。那些原本做得很漂亮的饺子经过一蒸以后,全都变了形,歪歪扭扭的,看着都不怎么像菱角了。
母亲站在灶台前,她的身子被蒸腾而起的热气所包围,把她的脸烘得红津津的。因为烫,所以她每翻几个饺子就拍一下手,空不出眼睛来看我,嘴上却催促道:“不洗手愣着干嘛?吃饺子还早着呢,得全部蒸好了才能炒。”
于是奶奶便从烫灌里舀了热水,拉着我们一起洗手。等我们洗好了,她就接着用热水洗粘在脸盆上的面粉,和包完了馅的油光光的海碗。
饺子终于蒸完了,可以炒了!母亲从粗瓷钵头里撬出一块雪白的猪油放到热锅里,油慢慢漾开来了,“哧啦”一声响,饺子进了锅,屋子里顿时换了一种香味,像麻花一样的香味。母亲轻轻地翻炒着,中间加一点水,放酱油,放糖,放醋,锅里的饺子于是慢慢地变成了油汪汪的琥珀色。原本像麻花一般的焦香味刹那间又变成了让人口舌生津的酸香味,就像陈年的老酒,带着一点朦胧的醉意。
母亲最后把葱花撒到锅里,饺子就炒好了,一碗一碗地装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父亲也回来了,因为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各家各户该要迎接灶王爷了,所以麻将也就散了。
都说年三十晚上吃一顿,正月初一穿一身,这一顿指的是年夜饭。但在那个时候,我的年三十晚上的那一顿其实应该算在半夜里的那一顿饺子上。
吃过饺子后,就接灶王爷,这是很重要的仪式。把灶王爷接进家,早已过了十二点,时间应该算在大年初一了,因此长命也守好了,于是我们就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接灶王爷用的是汤圆,虽然也很甜,但我们已经没有胃口了,毕竟,汤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糖醋炒的饺子来得好吃。
三十多年后,我们依旧吃糖醋饺子,但已经不只限于过年的时候了。我们几乎常年都有做饺子,而做好的饺子也不必马上就给蒸熟了,只需存在冰箱的速冻里就行,随便什么时候想吃,取出来一蒸、一炒就成了。但面粉已不是自己和的那种,也是嫌麻烦,因此都是买的市场上的成品皮子。像这样的饺子,我儿子一顿至少能吃二十个,胃口好一点的时候,三十个也能吃得下。
只是,自从我得了痛风这个该死的毛病以后,不能吃豆腐了,这几乎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大缺憾。好在母亲有办法,她把鸡蛋蒸成蛋糕来代替豆腐,每次做饺子的时候都会特意给我单独做一些,因此,糖醋饺子我还是能吃上的。虽然味道跟豆腐做的略微差了一点点,但总归还是母亲的味道,我已经十分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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