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藏的灵魂之甜散文

2020-07-12 散文

  这世上,也有这样一些事物,它们从不起眼,一直处在春风得意热闹繁华的边缘,不争吵,不凑热闹,很渺小,很丰饶。它们活在尘世最低矮的地方,不去争抢高高在上的阳光,不抱怨,不声嚷,就那么在被人遗忘的地方活着,风吹雨打地活着,开枝散叶,也开花,也结果,在自己的方圆里碧绿到枯黄,活得很平常,也很芬芳。直到,有一天,你看见了,遇上了,交往久了,在它们不起眼的外边下面,你会发现那份埋藏的香甜,它们,在尘世的泥土里,在喧嚣和杂草下面,灵魂里深藏着一抹香甜。

  不单是我要说的茅根。我相信是有这样一些灵魂的。

  其实不仅仅是茅根,甜菜、胡萝卜、红薯,甚至更广阔地说土豆、花生、洋芋等这些根部结果,需要扒开泥土才能收获的植物们,我对它们都心怀感恩,它们都曾以朴实的情意在饥馑的童年里为我奉献了肉身。提起泥土里的它们,就像提起我仍然深陷在遥远故乡的亲人,想一想,那份牵扯着血脉的情份就让同样泥土里出身的我,忍不住一阵双眼湿润……但是,在这些中间,最常想起的却是茅根。就像想起童年要好的玩伴,想起它,就有一种会心,就想笑,微微笑,一种隐秘的甜也随着记忆偷偷抵达嘴角。

  当远山近田,都被豢养的农作物大模大样的霸占,路旁夹道也被杨树桐树这些可以创造价值的高个子们圈了地盘,甚至巴掌大的那么一点河沟,还要被勤勤恳恳的农人们开辟出来撒上一把老麻,以待剖其茎皮做绳。而茅根呢,被赶得几乎无立锥之地。在这些大腕儿小腕儿挑选之后,它,只有选择迁徙到偏僻的沟渠里。

  从一开始,茅根,就是被坐稳江山的“春皇帝”流放的子民。果然,稍后,春风十里,那些在江山中争先恐后积极表现的骁勇们,很快就从春风那里领取了各种绚丽的颜色,先是杏花,再是桃花,接着梨花、苹果花、油菜花,桃红柳绿,仗着春天的恩宠风行一般开疆拓土,就连小脸颊的荠菜花也驮着春风跑得遍地都是。可茅根呢,几乎完全被春天遗忘了。等到别家都把春天的王冠装点的花团锦簇了,都把颜色瓜分完了,茅根才探出头来,近乎小心翼翼地钻出地面,没人理会它,也没人帮助它,它钻出来就赶上几阵复辟的寒雨,在这并不欢迎的世界里,它得哆嗦着借助这几点冷雨从泥土里拼命拔出自己。茅根长得很快,我想,也许并不是它愿意这么匆忙的,而是类似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危机感,它得很快就长成一片,谁知道这片沟渠的方寸之地晚一点会不会被更有势力植物的抢了占呢,反正春天少它不少多了它也不起眼。所以,茅根接近于带着一种和时间赛跑的绝望,最大限度最快地将埋藏在泥土里的“绿”释放,一夜之间,就绿了一片。

  与此同时,在茅根刚有点眉眼新绿的样子,我们这帮野孩子就带着铲子来了。我们的到来对茅根是毁灭性的。这时候,榆钱尚未在枝头开仓放粮,桃子也远未以果实的形式将桃花收藏,经历了一冬天寒饿的我们,嘴里馋得发酸,我们刨啊剜啊挖啊,干得热火朝天,沿着河沟都是我们兴奋的呐喊,我们比赛一样划破土地的皮肤,把湿润的黄土翻过来,对着沟渠开膛破肚,只为扒出洁白蜿蜒的茅根……当我们其中一人若是找出一根特别粗且特别长的茅根,那简直要吸引一群嫉羡的眼神,然后,我们在这种刺激下会更加亢奋而残忍地破坏河沟,以期挖到一条汁液肥美的茅根。茅根总不忍心让我们失望,沿着它水绿的叶茎,挖下去,总是很容易找到想要的那种粗长的根部,我们都很贪心,直到每个人手里挖了一大把,才撂下满目疮痍的现场,去河里将茅根上的泥土洗洗。那些洗过后的茅根泛着洁白如玉的光泽,在我们手里攥着,我们很富有地挥舞着,互相比试着,看谁挖到的最好最多。直到累了,才找个地方坐下来捋出一串,为贫瘠的舌头馈赠一把糯甜,嚼在牙齿上,贪婪地吮吸着汁液,含在舌尖,然后再小心咽下这一份草本的甜……

  这一份甜,甜了许多年。

  我们从来没想过被挖地三尺家破人亡的的茅根会不会痛,我们吮吸够了,留下一地糟践后的凌乱,就甩手去干诸如掏鸟窝、戽鱼之类的破坏去了,被连根拔起的茅根是否在黄昏中守着破碎的家园哭泣?我们从不过问,没人过问茅根的死活。

  想来也够狠心。

  但我想茅根是不会计较的。它愿意恩宠一下我们这些贫户人家的小儿女,尽情吃吧,在阳光里欢腾地打滚吧,大不了一夜春雨之后,它在废墟里重新长出残留的`新绿。

  茅根没有脾气,也只能没有脾气。

  在最瘠薄和偏僻的地方,它在扎根,深陷苦难犹然积累着灵魂的甘甜,在摧残和破坏中,在春天遗忘的角落里,开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束微薄的灿烂。它微小,却有自己的一片丰饶天地。它被摧残,却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绿……对于茅根,我心里不仅仅是感谢它的甜,更感谢它在无意中教我做人的道理。

  可灾难远未过去,阴影仍然笼罩在茅根小腰身的上空。半个月后,茅根好不容易聚集起被破坏后的残余又组装出一派鲜绿,分蘖之后,叶尖刚要舒展几天,茅根中间怀抱着一个小卷儿,正从小儿女向小母亲过度,孕育着新穗呢,我们这帮野孩子又卷土重来了。

  又是一番破坏。

  这时候茅根把根部的养分输送到枝叶上,根已经不好吃了,不甜。我们四处翻检,拔的是它刚成型的穗子。穗子正处于灌浆期,剥开包衣,茅根捧出它洁白而无辜的幼体,吮在嘴里,糯糯的,柔柔的,穗子惠赐的甘洌,不是糖精之类化学合成黏腻的甜,而是带着丝丝阳光和雨露的清鲜。这个时候,我们口袋里装着一把甜甜的穗子,一个个好像腰缠万贯,在平常不敢造次心仪的女孩面前,也有了胆子。炫耀一般,把穗子掏出来供那些女孩子们挑拣,挑拣完了,坐在草地上,一起剥开吃。

  以后我东奔西荡也尝过许多的甜,却再也回不到童年,品尝到那种清澈的甜。离开故乡,离开亲人,离开茅根,离开一起采摘春天的女孩……直到一意孤行,挣脱的故乡和亲人,在渐渐被掏空的村庄里,她们,也如那些被遗弃的茅根青穗,在贫瘠的土地上,最后挑着一茎白绒花,在岁月中荒凉地老去。

  而茅根,其实是不必怀念的,野火烧不尽,它一年年黄了又绿,一点也不急,一点也不惊动谁。我想,有一天,叶落归根,就像我和村庄最终握手言和一样,茅根肯定也会不计前嫌,把碧绿的情意和苦中分泌的甜,依旧奉献到我的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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