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村里来了一位小城的画家,乱发披在肩上。他坐在一块酱块子般大的土坷拉上,支开了画夹子,开始作画。
那页雪白的纸上先是出现了一些起伏的曲线。人们都以为他画的是水。可后来,那些曲线下竟出现了连片的屋顶。这时,村人才恍然大悟,他画的是山。
老家那里,最不缺的就是山。
《甘南县志》上说,甘南县位于黑龙江省西部、嫩江中游右岸,地处大兴安岭南麓与松嫩平原过渡地带。大兴安岭名字响亮,崇山峻岭,举国闻名。但它到了我笔下的地界就变得温驯和低调,藏了锋芒,是属于余怒未消。一个人在村子里高高地站到屋顶上,四下望望,望不出去,一地的馒头山。那山不大不小,轮廓浑圆,线条干净和利索。不知道是先有了山,还是先有了平地。在我看来,倒像是平地在前,而那些山是一座座后摆置上去的。
这是一片丘陵地带。在村里读书上自然课的时候,老师这么对我说。
那山众多,但并不十分的让人感到拥挤和窒息。在一些个地方,群山后退,散出一块块平整的敞地,让村子住进去,靠着山居下。也让土路从一块敞地通到另一块敞地,把两块敞地之中的村落连接起来。路连得多了,就形成了一张网,一举网络了这一带山地。
有山的地方,人不能极目而观,那山挡了人的视线,叫人目光受挫。如果你想“欲穷千里目”,那你必须得更上一座山。把那山一座座地千头翻遍,翻出这片山地去。
在山地居住,你得有好的体质,准备朝夕去登村子外的那些个山。因为山上有石头,田地也爬到了那山上。不光人要上去,牛马也要跟着上去,它们的活计就在高处。那些庄稼也不惧高,像一个人头上的毛发,它们盛盛地长在山顶和山腰,吞云吐雾,吸日月精华,给村民打下一年又一年的粮食。无论在它处它们是如何地一平如砥,在这里它们得随形附势,把自己的脚扎根在山上,让自身变成山地的作物。也不见山上水土的瘠薄,那丰收的五谷杂粮倒是尽显了山地土壤的丰腴。
山地是块懂得含蓄的地方。那么多山摆在那,总是遮挡住了一些东西。它们挡住了四外里流淌而来的风,山外边潜进山里面来的雨,秋天里趁夜袭卷而来的一场场寒霜,也遮拦了东升西落的日月星辰,就连头上的一团团云都藏头露尾,被山扯得哩哩啦啦。
风吹进来,因着山的阻挡,改变了原来势如破竹的劲势,像股水般地绕开,身子曲得宛如盘着山的一绺炊烟,它们绕过了一座山,就迎头又碰到另一座山,就这样处于不停地没完没了的绕,等那风终于抵了村子,它们的身子早拧成了麻花劲儿,翻着跟头吹着山地的那些村庄和田野。
雨在这里虽有了阻隔,但却因山凭添了气势,山积攒了雨的能量,山洪在大雨过后从山上沿山沟迅猛地直灌下来,声势恢弘,震动村野。
但那庄稼在这里就有福,那些山阻滞了寒霜来袭的脚步,给庄稼的进一步成熟创造了大把的良好契机。丰年在山地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不断孕育。
山地的夜长,也黑。因为山的遮掩。日月都晚出早归,山人上山下田也尽随着那日月,他们生活的步调比较平原处略为舒缓,他们的睡眠绵长而充足,人的精神都抖擞,蓬勃焕发。
山地之人懂得变通,那都是打小跟山学来的。山让他们费力攀爬,让他们登不过去的时候,就水一样绕开。他们是用尽自己有生的日月在和山学道法自然。
当我回到乡里,面对着山地,品位着高山流水,独自吟咏着“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和“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我并不觉孤独。我知那是因着山的相伴。山在我的眼中是一群有生命的灵魂,它们以一种野老参禅的姿态一座座地盘坐于此,见证着村子的兴衰,见证着村外庄稼的一场场丰欠与成熟,见证着这块山地里的风风雨雨。它们亲眼看到,半村人出生,半村人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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