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李商隐是唐代诗坛上的一颗巨星,在家喻户晓的唐人诗选《唐诗三百首》中,他入选诗作的数量与李白、杜甫、白居易同居前四名。他的诗作不仅深刻影响了同时代的韩偓、吴融、唐彦谦等,而且泽及后世,宋人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以李诗为宗,彼此竞相采用李商隐风格的诗作酬唱,形成宋初诗坛声势最大的诗歌流派“西昆体”。清人叶燮曾在《原诗》中说:“宋人七绝,大概学杜甫者什六七,学李商隐者什三四。”可以说,李商隐对宋代诗人的影响可与诗圣比肩,并不怎么夸张。
李商隐诗主要分为政治诗、咏怀诗和爱情诗三大类。或许是李商隐的“无题诗”太有名的缘故,人们谈及其诗时,似乎只记得他仅仅善于传情示爱,忘记了他还有其他题材的诗作,特别是忘记了他关于当时政治与时事还写下了许多诗作。如宋人敖陶孙说:“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而元遗山见钟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便作诗道:“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言外之意谓李商隐诗专写儿女情长。其实,仅就李商隐现存的诗篇而言,其中大约近百篇都是政治诗。他素有“欲回天地”之志,对时局政事几乎从未忘怀过,因此当时的一些重大事件,屡屡使他有感于衷,发之于诗。
不可否认的是,李商隐的确“儿女情多” ,的确写下了不少爱情诗。这类爱情诗尤其是“无题诗”,大都写得执着深沉,一往情深,既无依玉偎香的轻薄,又没有肉感淫欲的低俗。因此颇受后人的关注,就连伟大领袖也曾指示他的秘书田家英到坊间去为他寻找苏雪林女士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只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他的无题诗索解起来有些困难。
李商隐不少诗写得朦胧晦涩,大约与其际遇和性格有关。在他四十余年的短暂生涯中,一直处于牛李两党夹缝中的生存状态不能不使他写起诗来有些顾忌。快言快语、直白坦率,当然很舒心,但是,明确表示态度抒发好恶,显然要得罪牛李的某一方。李商隐试图在牛李两党之间保持中立,但这种中庸哲学恰恰又开罪了双方,给他一生的宦途投上了浓重的阴影。他本来很有才华,二十五岁就进士及第,传说白居易对他的诗文大加青睐,恨不得死后托生为他的儿子。无奈他及第后的仕途相当多舛,一辈子不是任低级官职就是给人当幕僚。有着这样的际遇和经历,他的心境可想而知:“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李商隐自称与唐皇同宗,也有人考证出他确实是李唐的远房宗亲,但到了他这一辈,除了一个“李”字,他没有沾上任何皇亲国戚的光。他在十岁前后,父亲辞世,他与母亲及弟妹门内回到河南老家生活。作为长子,他不得不以幼弱的身躯“佣书贩舂”,与母亲一起担起家庭的重担。成人之后的低级官职与幕僚身份难以使他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能够使其一家勉强温饱就已经很不错。这样的生活条件无疑摧残了他的健康,使他从年轻时起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心境的纠结与郁闷加重了他的病情,他连五十岁都未能活到,就是身心交疲的结果。
他的直接死因,从他的诗作中可以寻出。他的《令狐八拾遗綯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一诗说:
二十中郎未足希,
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
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苑风烟吹客梦,
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临邛渴,
便欲因君问钓矶。
尾联透露出李商隐大约很早以前就患上了消渴疾。所谓“临邛渴”指的就是汉司马相如患的消渴疾。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他与临邛的关系,《史记》本传中曾有记载: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
此后,发生了尽人皆知的相如与卓王孙女卓文君自由恋爱的故事,于是后人便以“临邛渴”代指司马相如的消渴疾。李商隐借用这个典故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或象征意,因为此时他才年方二十四岁(生年依冯浩说),尚未及第。
他在后来的诗作中又多次提到司马相如或消渴疾:
十顷平波溢岸清,
病来惟梦此中行。
相如未是真消渴,
犹放沱江过锦城。
(《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
挈家游曲江》)
红莲幕下紫梨新,
命断湘南病渴人。
今日问君能寄否,
二江风水接天津。
自注:时二公从事商隐座主府
(《寄成都高苗二从事》)
嵩云秦树久离居,
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
茂陵秋雨病相如。
(《寄令狐郎中》)
青雀西飞竟未回,
君王长在集灵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
不赐金茎露一杯。
(《汉宫词》)
君到临邛问酒垆,
近来还有长卿无?
金徽却是无情物,
不许文君忆故夫。
(《寄蜀客》)
司马相如既有才华,又患消渴,李商隐同样如此,这就不由得使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旷代知己之感,所以才在诗中不厌其烦地屡屡以相如及其病患自况。此外,还可以从他与好友温庭筠的酬唱诗中找到佐证。温庭筠作有《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诗:
一水悠悠隔渭城,
渭城风物近柴荆。
寒蛩乍响催机杼,
旅雁初来忆弟兄。
自为林泉牵晓梦,
不关砧杵报秋声。
子虚何处堪消渴,
试向文园问长卿。
尾联以司马相如喻指李商隐,同样是在文友身上看到了他在才情和病患两方面都与相如类似的特点。而李商隐曾作《有怀在蒙飞卿》诗:
薄宦频移疾,当年久索居。
哀同庾开府,瘦极沈尚书。
城绿新阴远,江清返照虚。
所思惟翰墨,从古待双鱼。
他把温庭筠比作“庾开府”,而称自己为“沈尚书” 。“庾开府”是南朝的庾信,庾信善于写四六文,《哀江南赋》令其青史留名。温庭筠也善于写四六文,在这方面他还与李商隐、段成式三人被并称为“三十六体”,所以李商隐把他比作庾信很为切当。李商隐在好友卢献卿辞世时写给温庭筠的诗中也是把温比作“庾开府”:“何因携庾信,同去哭徐陵(喻指卢献卿)。”“沈尚书”则为南朝的沈约,沈约出现在后代诗人笔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瘦”,《梁书》本传载其给友人徐勉的信中说:
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
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系在腰身上的皮带不得不一天天地缩紧;用手握握自己的小臂,感觉到每隔个把月就细了一圈。这是沈约对自己晚年患病消瘦的形象叙述,病得衣带渐宽,手臂枯瘦。于是在后人形容多病多愁身时,就往往借用他的细瘦腰身和潘岳的花白鬓角——“沈腰潘鬓”。值得注意的是李诗中的“瘦极”二字,这正是消渴疾的一个重要表征。沈约所患的“上热下冷,月增日笃,取暖则烦,加寒必利”之病未必是消渴疾,而李商隐的消渴疾却毫无疑义。
李商隐不像司马相如那般幸运,两人虽然同为消渴疾的难兄难弟,可司马相如活到了将近花甲,而李商隐连知命之年都差一大截。他要是知道一千两百余年后有了胰岛素、拜糖平之类的药物,肯定会有生不逢辰之感,说不定会咏出《士不遇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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