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才女意识的诗性观照

2024-10-30 李清照

  才女意识是李清照女性意识的核心。她的博学与雅趣,真情与灵气,高傲与叛逆,忧郁与忧患,无不汇集她独特个性的方方面面,无不基于女性作为人的意识的觉醒,真正体现了属于李清照的思想意识及其文学价值。

  中国古代文学史,实质是一部绚烂的男性文学发展史。它以男性的视角,男性的语言,记录着历史的风风雨雨,人生的喜怒哀乐,形成了人们习惯的男性文学思维。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却以她独特的个性和卓越的才华独树一帜,让我们领略到迥异于一般男性文学的独特风采,更让我们去审视一个古代女性较为完整的人格。历来评论李清照的文章,多数未能摆脱男性思维,因而也不能深切把握李清照的真性。笔者拟着力于文本,借助李清照的作品,探讨真正属于李清照的思想意识及其文学价值。

  一、博学与雅趣

  李清照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她擅长金石研究、书画、博弈及诗词创作。良好的文化修养和高洁的品格修养所生发出的博学和雅趣,通过咏物诗词表现出来,显得格外超凡脱俗和丰富多彩,充分体现了她发自内心的才女意识。如《多丽・咏白菊》词,首先描写了白菊的生活环境和高洁品质,流露了词人对高洁品格的执著追求;接着词人“细看取”白菊花,深悟到与“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进一步点明喜菊之因。词人用这两个典故表明自己品格如屈原“餐菊落英”般高洁晶莹,如陶潜“采菊东篱”般脱俗飘逸。下片又以“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与前文照应,坚信只要有白菊的品格,即使有如屈原与陶潜的悲惨命运,也会流芳百世。这首词人情与菊品水乳交融相互衬托,写尽词人如菊般高雅的品格。

  如果说《咏白菊》是以菊色寄托品格之高洁的话,那么,《满庭芳・小阁藏春》词则是以梅之“韵胜”(指梅花的风韵、神韵胜过一切花种)来寄寓人之情韵的。“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柔”。唐人宋王景《梅花赋》说:“万木僵卧,梅花载吐,玉立冰姿,不易厥素。”正是如此“韵胜”的梅花才遭“雨藉”、“风柔”的命运而变得“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可是词人并不因此悲观失望,她借梅来慰藉自己:“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花开花落,兴衰更替,是大自然的客观规律,重要的是能让人感觉到永恒难忘的风韵和情致。词人在结尾处,又深化了这种信念和情感:“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此处借用了北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林逋以“梅妻鹤子”的品格传世,清照也愿以此品格与风韵作为自己精神的追求与寄托。

  总之,菊的圣洁高雅,梅的傲岸俊俏,表现了李清照对人格美的执著追求。这种追求与早年夫妻和谐的雅趣相比,凝聚了过多的沉重和忧伤,融入了更多的社会人生内涵,因此显得更凝重,更丰厚,更典型,更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

  二、真情与灵气

  宋代是封建礼教形成的时代,女性社会地位的进一步丧失,致使她们与社会隔绝,这是个悲剧,但却保留了她们内心情感的发展空间。这是为功利物化或为外事干扰的男性所无法比拟的。

  李清照是一位超凡的女性,有超凡的才华和见识,更有极其深刻而敏锐的人生体验。她既曾有过远离尘俗、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又曾有过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两种具有巨大反差的生活经历,孕育了她纯真无邪而又执著不懈的人生追求和思想品格。这是她才女意识的又一突出表现。

  少女时代的天真勇敢集中体现在《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词中,以回首竞渡、误入藕花深处、惊飞一滩鸥鹭等跳动性景色与赋有音乐感的明快节奏,勾画出一位天真活泼、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形象。其《点绛唇》“蹴罢秋千”中,“见客人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则表现了词人少女时代真挚、清纯的思想感情。对爱情的专注与真挚,是李清照词最优秀的部分,也是她全部心血的凝聚,充满了女性的忧怨与灵气。其词《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秋色的冷清,“独上兰舟”的孤独,鸿雁寄书、月离西楼的传统象征意义,写尽了词人极度的相思。最妙的是女性充满灵气的独特心理体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无疑加强了痛苦的深度与力度,又创造性地将难以传达的愁思具体化、形象化。又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以“绿肥红瘦”极写相思之苦,已不是简单的“眉头”、“心头”,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这里,以花稀叶密来喻人瘦情浓,情感的深化极具创建意义。如果说此时的忧怨还只是夫妇小别的“闲怨”,是能够比喻得出的愁苦,那么与丈夫诀别之后的痛苦则是刻骨铭心、难以传达的。其词《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述说的就是一种内化了的深刻感伤,由于无法宣泄而被压抑在心灵深处,反而变得愈发强烈。这种痛苦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人的灵魂,不仅让人身体消瘦,更让人精神失去支柱而恍惚。《声声慢》则集中表现了这真挚而又深刻的感情,一开始就连用十四个叠字,写尽了自己凄惨的心境,突如其来的不幸,使女词人不能自持,她恍恍惚惚寻觅着往日的幸福,而看到的却只有“晓来风急”、“黄花堆积”、“梧桐细雨”、“黄昏独守”,而对这“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残酷现实,只用一个“愁”字怎能负担得起女词人痛苦的心境!而这首词中的“黑”字用得最好,既有黑夜无眠的孤苦,也有所处环境黑暗的怨恨,更有自己心灵深处由悲伤之极而产生的“事事休”的绝望,真是创意出奇。

  李清照以女性的直觉去摄取生活,表现其由少女到老妇逐层深化的心理过程,形成女性情感特有的细腻与绵长。这里,有少女的真情,也有诗人的灵气;有女性刻骨铭心的相思,更有词人自己独特的心理感受与个性,这是才女所具有的独特品格。

  三、高傲与叛逆

  李清照的高傲与叛逆集中表现了她俯视巾帼、压倒须眉的倔强个性,这是她远远超出一般古代女性的自尊自强的生命意识。

  中国封建礼教无情地窒息了女性的自由意识和创造意识,女性的“自我”意识完全浸没在男性思维与语言环境中。而李清照是位奇女子,她不但有才华,有学问,而且倔强好胜,不让须眉,对社会政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并勇于批评时政。朱靖华在《论李清照是齐鲁文化性格的妇女典型》一文中称,这是“齐鲁文化”“豪放、刚直、武勇”的影响,是“山东汉子”性格,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就是在别人都“以诗赋取士”的时候,“独用意经学”的叛逆人物,李清照自幼生活在这样的乡土人情中,自然养成了自尊自傲的个性。这也是中国传统女性最为缺乏的品格。

  李清照的高傲与叛逆,首先,表现在“不让须眉”上,包括自己的丈夫赵明诚。据宋人周辉《清波杂志》载:她与明诚雪天“和诗”,“明诚每苦之也。”她在诗词创作中有意创险韵、险句,以及她一生多才多艺,均与此有很大的关系。其次,还表现在敢于批评时政、主持正义、敢作敢为上。众所周知,贯穿北宋一朝的是新旧两党的激烈斗争。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曾为苏轼门下,属旧党,因此被列入“党人”遭流放;而其公公赵挺之属新党,善于阿谀奉承,官运亨通。李清照犯险上诗救父,有“何况人间父子情”句,赵挺之不理。李清照后来又有“炙手可热心可寒”句,讽刺官高势大的公公是个冷面人。可见其胆识与个性。这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古代是十分罕见的。对于南宋的投敌卖国,醉生梦死,李清照更是猛烈抨击,直指皇帝。“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表现了极其强烈的爱国之志。第三,还表现在其与众不同的历史观点上。李清照以自己独立的个性,拥有独特的见解,这与自古逆来顺受的一般女性截然不同。传统思维总是把亡国与妖女连在一起,李清照却以女性独特的思维角度纵观历史,得出了“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是因为君臣们“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韵二首》之一)的结论。真是符合历史发展的独见卓识,这是囿于男权优势的男性们无法得出的真理性结论。在其《夏日绝句》中,也表现了她不同凡俗的个性见解。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可李清照却以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不以成败论英雄,充分肯定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的高尚品格。这种观点只有不受世俗观念的熏染、具有叛逆性格的人才会有。从反抗封建礼教与封建世俗的意义上看,李清照不愧为女中豪杰。“倜傥有丈夫气”。除此之外,还表现在她的文学观念上。她的诗歌创作具有博大之胸怀,浑厚之情感,充分体现了她个性中刚烈坚韧的一面。而在她的词论中,更是以“词别是一家”的观点“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可谓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自恃其才,藐视一切”,清人裴扬对李清照的评价,不无贬义,但却道出了历代才子、才女的共同特征。纵观我国古代妇女生活史,李清照的这种傲气与叛逆实在太可贵了,它集中体现了女性自信与自强、自尊与自爱的个性意识。

  四、忧郁与忧患

  独树一帜与女性觉醒的孤独,离乡思亲与国破家亡的遭遇,加上女性特有的多情与敏感,形成了李清照浓重的忧郁气质与忧患意识,决定了她偏重于感伤主义的文学风格。

  李清照没有脱去女性特有的多愁善感的气质。她以自己独特的感受,去体验人生的苦难,领悟人生的真谛,并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出来,呈现出独特的内心世界。她的闺阁词、爱情词,无不是以多愁善感的气质,于爱情的痛苦中去体味人生。如其《武陵春》《声声慢》《醉花阴》《凤凰台上忆吹箫》诸词,将“瘦”、“愁”、“病”、“酒”等意象糅合在一起,突出地反映了词人浓重的忧郁心理。

  有痛苦意识的人,一定有高于现实的追求;细细品味痛苦的人,才能领悟人生的真谛。李清照写尽了爱的忧虑,饱尝了爱的痛苦,所以她的爱情是当时最真实、最高雅、最文明的爱情,与中国传统的“夫唱妇随”、“传宗接代”的爱情观、婚姻观相比,更具认识价值与美学价值。她追求“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痴情之爱,追求“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己之爱,是李清照才女意识在爱情追求中的体现。但是,李清照的痛苦意识,决不仅仅限于个人的生离死别,而是沉淀了更多的社会忧患意识。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心灵去折射社会的动乱及人民的灾难,在其后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强烈。“多少事,欲说还休”,这种痛苦“非干病酒”,也不是文人悲秋,而是国破家亡的深切感受。正是这种强烈的社会忧患意识,使李清照晚年的诗词创作由个人的遭遇拓展为痛悼社会历史的悲剧,意境更为宏大开阔,感情更加深沉悲壮,其忧患意识亦愈加凝重深沉。

  细腻婉约的表现手法与多愁善感的女性情怀相结合,也加强了作品的忧郁意识。李清照具有才女敏感的心灵,加上生活视野的局限,培养起她对身边事物特有的敏锐感。如花开花谢、梧桐细雨、雁影莺啼等,都能触动她的愁思,并借此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李清照特别注重心理描写,并善于使之形象化、具体化。如写婚后小别之苦:“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以“紧锁眉头”的形象使“愁情”具象化,既贴切,又感人;又如,写流落南方的凄苦,“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永遇乐》)。其他如咏物词等,通过种种心理的刻画和瞬间形象的浓缩,让读者真切地领略到词人丰富的内心世界。正是这种传神的心理描写浓化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使其忧患意识更加浓烈感人。

  总之,才女意识是李清照女性意识的核心。她的博学与雅趣,真情与灵气,高傲与叛逆,忧郁与忧患,无不汇集了她独特个性的方方面面,无不基于女性作为人的意识觉醒,从而构成了李清照自尊、自信、自强的人格美。这,才是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妇女生活史上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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