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思想上是中国道统观念的确立者,是尊儒反佛的里程碑式人物。下面一起看看韩愈与大颠论辩都说了些什么吧。
元和十三年正月丁亥。诏迎凤翔法门寺佛骨入于京师。帝御安福门迎拜。留禁中供养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膜拜。具释部威仪及太常长安万年音乐。旌幢鼓吹腾沓係路。
刑部侍郎韩愈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二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一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汤亦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纔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捨身事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尽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臺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反更得[呙*旡]。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其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不许别立寺观。臣当时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纵之令盛也。
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迭加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而祈福祚也。直以丰年人乐。徇人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尚一心信向。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更惜身命。以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莫。更相放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于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弔于其国。必令巫祝先以桃茢袚除不祥然后进弔。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表入帝大怒。持以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啎。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诤。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已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刺耶。愈人臣。狂忘敢尔。于是戚里诸王旧臣皆为愈哀请。遂贬潮州刺史。
元和十四年。潮州刺史韩愈到郡之初。以表哀谢。劝帝东封太山。久而无报。
因祀神海上。登灵山遇禅师大颠。而问愈曰。子之来官于南。闻以其言之直也。今子之貌郁然似有不怿何也。
对曰。
愈之用于朝而享禄厚矣。一旦以忠言不用。夺刑部侍郎窜逐八千里之海上。播越岭海丧吾女孥。及至潮阳飓风鳄鱼患祸不测。毒雾瘴氛日夕发作。愈少多病。髮白齿豁。今復忧前黜于无人之地。其生讵可保乎。愈之来也。道出广陵庙而祷之。幸蒙其力而卒以无恙。以主上有中兴之功。已奏章道之。使定乐章告神明东巡太山奏功皇天。傥其有意于此。则庶几召愈述作功德歌诗。而荐之郊庙焉。愈早夜待之而未至。万万一于速归。愈安能有怿乎。
大颠曰。
子直言于朝也。忠于君而不顾其身耶。抑尚顾其身而强言之以徇名耶。忠于君而不顾其身。言用则为君之荣。言不用而已有放逐。是其职耳。何介介于胸中哉。若尚顾其身而强言也。则言用而获忠直之名。享报言之利。不用而逐。亦事之必至也。苟患乎逐。则盍勿言而已。且吾闻之。为人
臣者不择地而安。不重势而行。今子遇逐而不怿。趋时而求徇。殆非人臣之善也。
且子之死生祸福岂不悬诸天乎。子姑自内修而外任命可也。彼广陵其能福汝耶。主上今继天宝之后。姦臣负国而讨之不暇。粮餽云合杀人盈野仅能克乎而疮痍未瘳。方此之际。而子又欲封禅告功以骚动天下。而属意在乎己之欲归。子奚忍于是耶。且夫以穷自乱而祭其鬼。是不知命也。动天下而不顾以便已。是不知仁也。强言以干忠遇困而抑郁。是不知义也。以乱为治而告皇天。是不知礼也。而子何以为之。且子之遭黜也。其所言者何事乎。
愈曰。
主上迎佛骨于凤翔。而復舁入大内。愈以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之际。天下无佛。是以年祚永久。晋宋梁魏事佛弥谨。而世莫不夭且乱。愈恐主上之惑于此。是以不顾其身而斥之。
大颠曰。
若是则子之言谬矣。且佛也者覆天人之大器也。其道则妙万物而为言。其言则尽幽明性命之理。其教则捨恶而趍善。去伪而归真。其亲天下犹父之于子也。而子毁之。是犹子而刃父也。盖吾闻之。善观人者观其道之所存。而不较其所居之地。桀纣之君。跖蹻之臣。皆中国人也。然不可法者。以其无道也。舜生于东夷。文王于西夷。由余生于戎。季札出于蛮。彼二圣二贤者。岂可谓之夷狄而不法乎。今子不观佛之道而徒以为夷狄。何言之陋也。子必以为上古未有佛而不法耶。则孔子孟轲生于衰周。而蚩尤瞽叟生于上古矣。岂可捨衰周之圣贤。而法上古之凶顽哉。
子以五帝三王之代为未有佛而长寿也。则外丙二年。仲壬四年。何其夭耶。以汉陈之间而人主夭且乱也。则汉明为一代之英主。梁武寿至八十有六。岂必皆夭且乱耶。
愈攘袂厉色而言曰。
尔之所谓佛者。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而妄倡乎轮回生死之说。身不践仁义忠信之行。而诈造乎报应祸福之故。无君臣之义。无父子之亲。使其徒不耕而食。不蚕而衣。以残贼先王之道。愈安得默而不斥之乎。
大颠曰。
甚矣子之不达也。有人于此终日数十而不知二五。则人必以为狂矣。子之终日言仁义忠信。而不知佛之言常乐我净。诚无以异也。得非数十而不知二五乎。且子计尝诵佛书矣。其疑与先王异者。可道之乎。
曰愈何暇读彼之书。
大颠曰。
子未尝读彼之书。则安知不谈先王之法言耶。且子无乃自以尝读孔子之书而遂疑彼之非乎。抑闻人以为非而遂非之乎。苟自以尝读孔子之书而遂疑彼之非。是舜犭也。闻人以为非而遂非之。是妾妇也。昔者舜馆畜犭焉。犭之旦莫所见者唯舜。一日尧过而吠之。非爱舜而恶尧也。以所常见者唯舜。而未尝见尧也。今子常以
孔子为学。而未尝读佛之书。遂从而怪之。是舜犭之说也。吾闻之。女子嫁也。母送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然则从人者妾妇之事。安可从人之非而不考其所以非之者乎。夫轮回生死非妄造也。此天地之至数。幽明之妙理也。以物理观之。则凡有形于天地之间者。未尝不往復生死相与循环也。草木之根荄着于地。因阳之煦而生。则为枝为叶为花为实。气之散则萎然而藁矣。及阳之復煦又生焉。性识根荄也。枝叶花实者人之体也。则其往復又何怪焉。孔子曰。塬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夫终则復始天行也。况于人而不死而復生乎。庄周曰。万物出于机入于机。贾谊曰。化为异类兮。又何足患。此皆轮回之说。不俟于佛而明也。焉得谓之妄乎。且子以祸福报应。为佛之诈造。此尤足以见子之非也。夫积善积恶随作随应。其主张皆气焰熏蒸神理自然之应耳。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又曰。鬼神害盈而福谦。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此报应之说也。唯佛能隐恻乎天下之祸福。是以彰明较着。言其必至之理。使不自陷乎此耳。岂诈造哉。又言。佛无君臣之义。父子之亲。此固非子之所及也。事固有在方之内者。有在方之外者。方之内者众人所共守之。方之外者非天下之至神莫之能及也。故圣人之为言也。有与众人共守而言之者。有尽天下之至神而言之者。彼各有所当也。孔子之言道也。极之则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非众人所共守之言也。众人而不思不为。则天下之理几乎息矣。此不可不察也。佛之与人子言必依于孝。与人臣言必依于忠。此众人所共守之言也。及其言之至。则有至于无心。非唯无心也。则有至于无我。非唯无我也。则又至于无生。非生矣则阴阳之序不能乱。而天地之数不能役也。则其于君臣父子。固有在矣。此岂可为单见浅闻者道哉。子又疑佛之徒不耕不蚕而衣食。且儒者亦不耕不蚕何也。愈曰。儒者之道。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是以不耕不蚕而不为素餐也。大颠曰。然则佛之徒亦有所益于人故也。今子徒见末世未有如佛者蚕食于人。而独不思今之未能如孔孟者亦蚕食于人乎。今吾告汝以佛之理。盖无方者也。无体者也。妙之又妙者也。其比则天也。有人于此终日誉天而天不加荣。终日诟天而天不加损。然则誉之诟之者皆过也。夫自汉至于今。歷年如此其久也。天下事物变革如此其多也。君臣士民如此其众也。天地神明如此其不可诬也。而佛之说乃行于中。无敢议而去之者。此必有以蔽天地而不耻。关百圣而不惭。妙理存乎其间。然后至此也。子盍深思之乎。
愈曰。
吾非訾佛以立异。盖吾所谓道者。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此孔子之道而皆不同也。
大颠曰。
子之不知佛者。为其不知孔子也。使子而知孔子。则佛之义亦明矣。子之所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者。皆孔子之所弃也。愈曰。何谓也。大颠曰。孔子不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盖道也者百行之首也。仁不足名之。周公之语六德。曰知仁信义中和。盖德也者仁义之塬。而仁义也者德之一偏也。岂以道德而为虚位哉。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孔子变色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是仁不足以为圣也。乌知孔子之所谓哉。今吾教汝以学者。必先考乎道之远者焉。道之远则吾之志不能测者矣。则必亲夫人之贤于我者之所向而从之。彼之人贤于我者。以此为是矣。而我反见其非。则是我必有所未尽知者也。是故深思彼之所是而力求之。则庶几乎有所发也。今子自恃通四海异方之学而文章旁礡。孰如姚秦之罗什乎。子之知来藏往。孰如晋之佛图澄乎。子之尽万物不动其
心。孰如梁之宝誌乎。
愈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大颠曰。
子之才既不如彼矣。彼之所从事者。而子反以为非。然则岂有高才而不知子之所知者耶。今子屑屑于形器之内。奔走乎声色利欲之间。少不如志则愤郁悲躁。若将不容其生。何以异于蚊虻争秽壤于积藁之间哉。
于是愈瞠目而不收。气丧而不扬。反求其所答。忙然有若自失。逡巡谓大颠曰。言尽于此乎。
大颠曰。
吾之所以告子者。盖就子之所能而为之言。非至乎至者也。
曰愈也不肖。欲幸闻其至者可乎。
大颠曰。
去尔欲诚尔心宁尔神尽尔性。穷物之理极天之命。然后可闻也。尔去吾不復言矣。
愈趋而出。秋八月己未。帝与宰臣语次。崔群以残暑尚烦。目同列将煺。帝曰。数日一见卿等。时虽余热朕不为劳。久之因语及愈有可怜者。而皇甫镈素薄愈为人。即奏曰。愈终疏狂可且内移。帝纳之。遂授袁州刺史。
復造大颠之庐施衣二袭而请别曰。愈也将去师矣。幸闻一言。卒以相愈。
大颠曰。
吾闻易信人者。必其守易改。易誉人者。必其谤易发。子闻吾言而易信之矣。庸知復闻异端不復以我为非哉。
遂不告。愈知其不可闻乃去。至袁州尚书孟简知愈与大颠游。以书抵愈嘉其改迷信向。愈答书称。大颠颇聪明识道理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浸乱。因与之往还也。
近世黄山谷谓。愈见大颠之后。文章理胜而排佛之词亦少沮云论曰。旧史称。煺之性愎讦。当时达官皆薄其为人。及与李绅同列。绅耻居其下。数上疏讼其短。今新史则以煺之排佛老之功比孟子。嘉祐中有西蜀龙先生者。忿其言太过。遂摘煺之言行悖戾先儒者。条攻之。一曰。老氏不可毁。二曰。愈读墨子反孟玷孔。若此类二十篇行于世。及观外传见大颠之说。凡煺之平生蹈伪于此疏脱尽矣。欧阳文忠公尝叹曰。虽煺之復生不能自解免。得不谓天下至言哉。而荆国王文公亦曰。人有乐孟子拒杨墨也。而以排佛老为己功。呜唿庄子庄子所谓夏虫者。其斯人之谓乎。道岁也。圣人时也。执一时而疑岁者。终不闻道。夫春起于冬而以冬为终。终天下之道术者。其释氏乎。不至于是者。皆所谓夏虫也。文公盖宋朝巨儒。其论煺之如此。则外传之说。可不信夫。
大颠禅师者。潮阳人。参南岳石头和上。一日石头问。何者是禅。师云。扬眉动目。石头云。除却扬眉动目外。将汝本来面目呈看。师云。请和上除却扬眉动目外鑑某甲。石头云。我除竟。师云。将呈和上了也。石头云。汝既将呈我心如何。师云。不异和上。石头云。非关汝事。师云。本无物。石头云。汝亦无物。师云。无物即是真物。石头云。真物不可得。汝心现量如此。大须护持。
师后归住潮阳灵山。尝示众曰。夫学道人须识自家本心。多见时辈只认扬眉动目一语一默蓦头印可以为心要。此实未了。吾今为汝分明说出。各须听取。但除一切妄运想念现量。即真汝心。此心与尘境及守静时。全无交涉。即心是佛。不待修治。何故应机随照泠泠自用。穷其用处了不可得。唤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须护持不可容易。侍郎韩愈尝问。如何是道。师良久。时三平为侍者。乃击禅床。师云。作什么。三平云。先以定动。后以智拔。煺之喜曰。愈问道于师。却于侍者得箇入处。遂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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