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那片海已经伴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四年了。原来我并没有感觉到海的存在,我记得周围是林立的高楼、奔驰的汽车、喧嚣的集市和如潮的人流。下面是小编整理的迟子建:在不自知的世界中穿行,欢迎大家阅读。
在不自知的世界中穿行
迟子建
窗外的那片海已经伴随我在这城市生活四个春秋了。四年中,它几乎没有什么风暴,安恬柔和,海浪像时间一样有条不紊地敲打着我的房屋。我在这海上看过日出日落,看过白云和海鸥,也看过靠岸和远航的船。因为这是一片平静的海,所以只要我凭窗远望,总能看到船的影子。
有船的影子,必然有人的影子。
虽然我看不见人的影子。
有时候我渴望有条船为我带封信走,但大多时候我都是失望的。靠岸的船离我的房屋都很远,没人来推我的门,虽然说它终日向要来的人敞开。
我房屋的灯是低垂的,向晚时分,如果打开窗户,会听到海的呼吸。海的呼吸和健康的人的呼吸是一样的,均匀而持久。当我心脏麻痹不知该如何呼吸时,我就听海的呼吸,然后学它的呼吸。
那盏低垂的灯探向书桌。它有时照着纸和笔,有时照着一本书,有时却照着我苍白的十指。我在灯下想心事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开十指。夜深时,这十指觉得有些寒冷时,它就去触摸窗棂上的月光,原想月光总是温暖的,可有时月光比手指还寒冷。
那盏低垂的灯探向书桌。它暗淡地照着苹果、橘子和菠萝。这些时鲜水果当然从海上而来。正午时,我赤脚挎着篮子来到码头,一些商贩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知道他们觊觎我的钱袋。可我有花钱的准则,没疤的苹果我不要,熟透的菠萝我不要,太甜的橘子我也不要。水果的芬芳使我的青春经久不衰,虽然已经没人再赞美我的青春。
那盏低垂的灯探向书桌。它温存地照着一盘碧绿的蔬菜和一杯猩红的果酒。酒来自海那边的葡萄园,我曾在一张报纸上看过葡萄园主的照片,他戴着礼帽,肉乎乎的鼻子,大腹便便,站在葡萄园里,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听说他的太太年轻、高挑而秀丽,生了九个孩子。他们还养了一大群鸡和鸽子,他们允许仆人在餐桌上饮酒。当然,这些都是故事。
关于故事还有我厨房里的炊具。它们有钢有铝有铜有铁,不同的材质却有着相同的用途。我同它们亲切地一日三次地交谈,它们也叮叮当当地回答我的话。我一停嘴它们就沉默,那是一种何等的善解人意啊。我喜欢这样的朋友。它们不会跑,不会跳,蔬菜在油锅里打滚时它们会发出快意的笑声,而米汤徐徐漫出白气时它们会用温柔的眼睛打量你,我同它们相处融洽,难舍难分。
窗外的那片海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但也没带来坏消息,所以我的生活一直是平静的。日出了,日又落了;有时日落得有些散漫,半面海水便被映红了。为了使屋子显出一些生气,我曾经养了一缸鱼,并且配备了几株碧绿的水草,然而鱼接二连三地在深夜死去,我常常在早晨的时候看见它们漂浮的尸体。无可奈何,我将它们全部放入大海,让它们回自己的家,而鱼缸则被封存在阴冷的地窖。那里同时存着一些酒和水果,当然,还有我往昔生活的一些残片。
居住在这城市的人都在碌碌生存着。我时常望见陌生人的影子,他们有时吵架有时亲昵,有时行善有时作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并不为谁而存在。有一天我去码头买米,一条狗挺亲热地上来用头蹭我的裤脚,遭到了它主人的一阵谩骂:“你这吃里扒外的,你这见钱眼开的,你这叛徒!”他狠狠地踹了狗一下,声言回家要勒死它。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惊恐不安,我天天去码头寻那条狗,想知道它活着的消息,然而我失望了,连狗的老主人都不见。不过在海边我也未见到它的尸首,这使我在夜晚还能安然入眠。
可在梦里却大不一样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永远在这个时候出现,它们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带着枪和棒,威胁我的生命。它们的手上生满尖锐的刺,有时口里还喷出火来。我常常在梦中一阵阵地尖叫,大汗淋漓地悚然醒来,看看枕边没有相伴的人,而黎明又遥遥无期,只有用被头死死蒙住脸,在几近窒息的空气中念几句咒语。这时候我就格外想听海的呼啸声,它的嚣张似乎可以缓解梦中那些不可知的可怕的事情,然而这海是太平静了。
那盏低垂的灯探向书桌,它青白地照着时间。时间沉浸在书的墨香和纸张细腻的纹理中,时间沉浸在水果的芬芳和酒的香醇中。时间走动着,却又凝滞着,它最喜欢光顾我的眼角和额头,在那上面划出一道道属于它的痕迹,让我在窥镜自视时觉察到它的存在,它的无所不能。
我能说什么呢?对于时间,我只能接受。
有一天我走向地窖,原来是想为两样好菜配上一瓶出色的酒。当我的手触到酒瓶细长的冰冷的脖颈时,突然就看见了它旁边的一口小木箱。我打开它,里面的一些情书已经因为日久天长的潮湿空气的熏染而霉烂。我拾起这些泛黄而发潮粘连在一起的情书,缓缓走回居室,就站在窗前辨认着依稀的字迹。有一页纸上断断续续还能认出“……就把骆驼给宰了,主人弃了刀向沙漠另……”还有这样的话:“三天时间足够准备行装的,阿丽玛的头发被油灯给燎得……”结尾落款写着“我爱你”,只不过“爱”字已生了霉点,毛茸茸的,像是个糯米团裹了鸽子遗落下的细茸毛。情书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这同屋子的空气大相径庭,我已经无法适应这股空气,忍不住大声咳嗽着,然后就推开窗户,撒手将它们扬出去,一点也没觉出可惜。我洗净手,坐在桌前时才想起我忘了拿酒。于是我再次走向地窖,取出一瓶好酒,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那些变质的书信只要出了窗外,就是去了海里。去了海里,就是去了永恒。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写信人是郑克平,也有人叫他四方,因为他在有生之年一直在东游西逛。我是在玉轩镇的一家餐馆结识他的。他吃了一桌子的菜,最后没钱付账,老板娘看他身上没一个铜板,又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声言要让伙计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到街上流浪。他正窘着,我掏出钱为他付了账,然后走出餐馆。他跟着我一声不吭地出来了,我走一步他就走一步,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就像我的影子。
“你干吗老跟着我?”我回过头冲他没有好气地说,“别指望我会第二次给你付账。”
他笑着看着我,不反驳,也不气恼。他的相貌还说得过去,没什么特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付账吗?”我尖刻地说,“这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你的尴尬处境,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走出餐馆。”
他仍然笑着,不反驳,也不气恼。
我以为他不会再跟着我了,可他继续在我身后一丝不苟地走着。到了我家门口,我“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冲着门外的他喊道:“如果你还不想滚蛋,就当条狗在外面给我守夜吧!”
我有晚睡晏起的习惯。第二天磨磨蹭蹭起来时,太阳早已把那一片海照得波光粼粼。吃毕早饭,我准备出门时,却推不开门,仿佛一夜之间被大雪围困了。我用尽力气,才听到有人“嗷——”地叫了一声,在门开的一瞬一个人也随之站了起来,他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如只丧家犬:“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他不满地嘟哝。
“你怎么还没滚蛋?”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想赖上我呀?”
“我只不过帮你守了一夜,报答你付账的恩情。”他说。“好了,算我领你的情了。”我指着前方的路说,“请便吧。”
他微微笑着看着那条路,毫不犹豫地朝前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很俊美,有些疲惫,他的行囊无奈地随着他的肩头左摇右晃。我不知怎的竟然萌生了一股同情心,我一边追赶他一边大声喊:“等等,吃了早饭再走!”
他停下来,慢慢回转身,待我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他冲口告诉我:“我叫郑克平。”
郑克平就是这样一个疲于奔命的人。他一会去了云南,一会又去了新疆和西藏。他没有旅行资费,他坐蹭车,吃蹭饭,遇到好心人能过上几天恍若过年的殷实日子。留宿的地方也是频频变化,今天是火车站的长椅,明天是沙漠旁的帐篷,后天是农人家的羊圈,大后天又是果园的树丛下。能睡在我的门前,在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安详的睡地了,所以那天他睡得很香。
“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好好干?”我开导他,“这样长此下去也不是回事。”
“我受不了工作的约束。”他笑笑,“尤其是坐在办公室里,那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
“大家都向往坐在办公室里。”我为他将面包涂上果酱,连同一碟黄油一同推向他,“别以为循规蹈矩就是可耻的。”
“我不喜欢办公室。”他说,“大学毕业后上班的第一天,我来到办公室,窗明几净,每个处室都有四五张桌子,桌子上堆着茶杯、办公用品、药品等等东西。有的人早晨八点钟就趴在办公桌上打盹,人们都面色青黄。中午吃过饭,大家都呵欠连天,纷纷靠着椅子昏睡。你猜那时候我想什么?我觉得这样熬下去不出三年我就一点创造力也没有了。我必须离开那里。”他香甜地吃着早点,“所以我就离开了。”
“你的第一站旅行是去哪里?”我问。
“花回镇。”他说,“这个小镇有特别漂亮的女人,你可以随便和她们打招呼,她们的男人也不会嫉妒。她们以织布为生,喜欢烹茶,对外来人特别友好。房子是木头做的,轻巧干爽,她们不用窗帘。”
我说:“我没听说过这个镇子。”
“你不知道的镇子多了。”他说。
“那有什么?”我一挑眉毛,“我照样生活得很好。”
“你这算很好的生活?”他调侃道,“终日待在屋里,被一盏低垂的灯环绕着?”
“那当然。”我笑笑说,“你吃力地用双脚走完整个世界后,我早已用心灵漫游了整个世界。”
郑克平吃过早饭后就离开了我,走前要走了我的通讯地址。他每到一个新地方总要给我发来一封信,讲那里的风土人情和他遇见的奇闻轶事,当然,有时也毫不隐讳地讲他的艳遇。不过在我看来,那些艳遇都有些过于奇特,比如说他在澜沧江的激流中遇见一个船家女,这女人整整陪了他三天;比如说他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邂逅了一位摄影记者,她为他而如醉如痴。在我看来,这其中不乏虚构和炫耀的成分。他在信的末尾总是写上“我爱你”,这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仿佛我们真的是相恋多年的情人似的。而我所接受的事实和习惯是,假若郑克平长期不来信,我就会寝食不安,为他的安全担忧,猜想他是否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动了婚娶的心思,内心嫉妒不已;而当郑克平的又一来信出现在我面前,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窗外的那片海已经伴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四年了。原来我并没有感觉到海的存在,我记得周围是林立的高楼、奔驰的汽车、喧嚣的集市和如潮的人流。然而就在郑克平永远不再有信来,我天天失望而焦灼地从邮箱走回居室、面对灯光神思恍惚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窗外出现了一片大海。我对它的脾性渐渐熟悉和热爱起来。同时我也明白了郑克平不再有信来的原因,那是因为海出现了,我的生活到了一个新起点,他按老地址写的信当然就收不到了。我在这幢房子里一直思索我的来处,可是四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有时我盼望着有一条船能给我带封信来,哪怕不是郑克平的信,可没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已经四年了,我失去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我只能在那盏低垂的灯下看着自己苍白的十指。看着水果、蔬菜、疲倦的笔和心事苍茫的纸张。没有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常常这样勉励自己。你听,外面的海浪声有多温柔,外面的空气有多么好,你正处在人世间最和平的港湾,以个人的方式迎接着日落潮汐,以纯粹的思索消解着时间。时间像鹅卵石一样布满沙滩,无所不在。
本文选自迟子建2016年最新短篇小说集《雪窗帘》
主要内容
本书是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最新短篇小说精选集,代表了她短篇小说30年最高成就。
这是与雪国故乡的一次奇妙相遇,这里有浪漫、感人、温馨的故事,有宁静美丽、披着白衬衫的“金井”,有痴情善良却孤独一生的吉喜。徜徉在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中,遥望远方,你会看到七月的礼镇、亲亲的土豆花正在偷偷地聆听人间的对话……
这里的人们很平凡,他们只是这片北国雪乡中最普通淳朴的人儿,但却传达着一种生命的韧性。这里的雪虽然是寒冷的,但是人却充满热情;这里的土地虽然遥远,但是它却藏在我们的心里。
作者简介
迟子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著名作家苏童曾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
她的文字温情而敏感,几乎每一篇小说里都透着一股与自然相连、与天地相连的淳朴和大气。她从事小说创作将近30年,却从未归于任何思潮和流派,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但她仍然朝着更为广阔的天地坚定前行。
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庄重文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项国内外文学大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其中《雪窗帘》是迟子建最新短篇小说集,代表了她30年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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