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雾月牛栏》(5)

发布时间:2017-02-15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干,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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