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雾月牛栏》(4)

发布时间:2017-02-15

  雪儿的降生并没有给身为父亲的他带来任何快乐。因为他觉得雪儿的诞生与宝坠的病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雪儿两岁的时候,他便丧失了与女人亲热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乐此不疲的事。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宝坠的母亲因为丈夫的病而讨了无数个偏方,最终他还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气便一天天坏起来,整日面目浮肿,不事修饰。当丈夫瘦得已经全然脱相的时候,她便张罗着借钱去大城市给他看病。可大夫坚决不同意。说以后的钱都要攒着,留给宝坠治脑袋。女人便落着泪说丈夫善心肠,对原方的孩子这么好,是宝坠前世修来的福分。

  雾气使白烨木的牛栏显得更粗了一些。他盯着那道罪恶的牛栏,恨不能将它当成脆骨嚼碎,咽进肚子,把它带到地狱去。四年前他便倾其所有翻盖了房屋,使一间屋变为了两间,雪儿有了自己的一铺小炕。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宝坠能回到人住的屋子,这样也许会使他的病慢慢好转。可宝坠昨晚的话却使他最后的一口气没能畅快地吐出来。他说继父死后还会来个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没有宝坠的位置。这朴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翻盖房子了。

  “宝坠——”他对着那道惨白的牛栏低低叫了一声。

  牛栏在整个牛屋里处于极其显赫的位置,正当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树皮已经被拴牛的绳子给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树斑依然清晰入目。除了牛栏别具一格地横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竖的。竖的柱子、竖的墙、坚的门,这使得被支撑在半空的白色牛栏格外抢眼。宝坠的继父只在传说中听过狰狞的鬼的长而尖的利牙,在他看来,这道牛栏就是谁栽在他家的一颗牙。

  “我要拔下这颗牙。”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环顾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身走到牛槽前,试探着往上攀,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劲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举着斧子看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栏。他这样僵持了大约不到两分钟,忽然觉得更浓的雾气涌来,白色的牛栏狡猾地隐身其中,仿佛一道云层后的闪电让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先是无边的白色,接着是强大的黑色,再接着是激烈的紫色,他摇摇晃晃地冲着牛栏唤了一声:“宝坠——”然后扑倒在地。他死时手里还握着斧子,那斧子因为久不使用,已经锈迹斑斑了。

  宝坠赶着三头牛回村时已是晚炊时分了。扁脸和地儿走在头里,他和花儿落在后面。傍晚时的雾气更大一些,宝坠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儿有个闪失。他想好了,要是叔还没死,他就再问他个事。

  他未进家院就听见一阵锯声和创木板的声音传来。他停下来拍了一下花儿,说:“咦,听听,家里怎么有动静?”

  花儿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头短促地叫了一声,它肯定小主人的话时总是这副举止。

  宝坠只觉得院子里游动着许多人影。刨木板的声音嚓嚓地像收割麦子。他不小心撞上一个人,那人说:“是宝坠回来了?”

  宝坠“嗯”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干啥?”

  “打棺材。”那人平静地说,“你叔死了。”

  “叔死了。”宝坠嘀咕一句,然后偏过脸对花儿说,“我还想问他个事呢。”

  宝坠忽然委屈起来,他呜呜地哭了。哭声在雾气中流窜,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谁在哭?”

  “是宝坠。”

  “宝坠哭他叔。”

  “宝坠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然后品评宝坠的哭声: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情,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母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加入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的。最后宝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黄的灯光照着白色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继父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干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大的芦苇一样斜插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干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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