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月子散文

2022-09-03 散文

  儿子出生在2003年4月下旬,正是全国上下打响抗击“非典”战役的初期。

  预产期之前一周,先生请假赶了回来,准备和我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可预产期都过了3天,我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双腿却肿到膝盖,只能拖着先生的大拖鞋,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异常笨重的身子;更要命的是,超声检查胎儿脐带绕颈好几圈,羊水明显减少。妇产科的同事建议我立即住院剖腹产。

  先生陪我办理入院手续,做相关检查。晚上我留在病房睡,因为担心他不习惯医院的吵闹睡不好觉,把他赶回了家。临回家前,他拍着胸脯保证:老婆,辛苦你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明儿你从手术室出来,我一定捧着鲜花迎你。

  半夜刚过,同病房收进一位羊水已破的待产妇,疼得哭爹喊娘,觉自然是没睡好。先生在部队按时就寝搞习惯了,缺一夜瞌睡跟要他命一样,庆幸把他给逼回去了。又多少有些失落,什么人嘛,叫你回去你还真放心回去,一点儿也不懂女人的心思。

  母亲从县城赶了来,和先生一起送我到手术室门口。给我打麻醉和做手术的都是我的同事,故而没什么紧张和担忧。一切进行得也顺利,麻醉后不到半小时,孩子就取了出来,高主任托着孩子给我看,笑着说:恭喜你啊,白白胖胖的小子,好漂亮哦!

  上午十点多的阳光,明媚又清新,一束透过小玻璃窗,聚光灯一样打在儿子的小脚丫上,他胖乎乎娇嫩嫩的脚趾头,犹如半透明的玉雕。我的心瞬时就要融化了,原来,这就是做母亲的感觉,这就是拿千金也不换的幸福!

  儿子被包好送了出去。等我被推出手术室时,我直接傻眼了,别说没有鲜花,母亲跟先生一个都不在——他们,他们因为孩子,居然忘了还有我这个生出孩子的人——那颗快要融化的心,须臾又冻成拳头大小的疙瘩,而打过麻药,又在被羊水浸湿的手术单上一动不动躺了一个多小时的身子,似乎被掏得空空如也,即便是盖了几床被子,我也忍不住打起摆子来。

  果然,等同事们把我推进妇产科病区,吆喝着接病人时,母亲抱着孩子,先生小跑着才迎了上来,手里连狗尾巴花也没有一枝。我不声不响地盯着他,他笑得眼睛眯成缝,额头上的抬头纹一如刀刻一般,不停地搓着手说:以为你还要一会儿才得出来,尽顾着小家伙了。我还是不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他,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带着招牌式的笑容说:哎呀,我一高兴就给忘了,真的给忘了,对不起呀!

  我掉转头,懒得理他。同病房的女人顺产没有生下来,又去剖腹产,落在我后面回病房。清清瘦瘦的男人一把把又高又壮的女人抱上床,并从推车的搁板上取过一大束火红的玫瑰,递到女人面前,说:老婆,你受苦了!

  一旁听着的我把头别到另一边,追求我时手捧鲜花站在医院门口傻等的那个人呢?发誓要对我一辈子好的那个人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似的悲哀,抑制不住地漫上心头,带着体温的液体顺着面颊无声地滑过,沁入嘴角,又咸又涩。

  许是心存内疚,先生照顾得倒也算体贴。我生产过后身体虚弱得很,汗如地下泉水,从全身遍布的毛孔一刻不歇地往外冒,不到半个小时睡衣准得濡湿。先生兑好温水,绞了帕子,给我细细地擦,小心地换睡衣,没有一点不耐烦。看睡衣实在换不过来了,又跑到街上买来几套,清洗晾干备用。

  看他忙前忙后,任劳任怨,我心里的那股怨气,才多少平息了些。

  婆婆的到来,好似在滚烫的油锅里洒上了那么几滴水。

  其实,与婆婆隔得远,一直相敬如宾,相安无事。我甚至幻想过爱屋及乌,与婆婆像真正的母女一样相处。只是,许多事,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怀儿子两个多月的时候,身体单薄的我动不动发生低血糖,查房三天两头晕在病房,完全承受不起住院部超强度的工作负荷,又接连出现过两次出血,急需人照顾。妹妹那年读高三,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我是不能自私地把母亲接来照顾我的。最后,先生说让婆婆过来。

  婆婆二话没说,就来了。姐夫是入赘的,已算高龄的姐姐当时也正怀着孕,婆婆能丢下姐姐来照顾我,说心里话,我还是挺感激的。只是,我显然还没作好与婆婆和平相处的心理准备,纠结和烦恼接踵而来。生活习惯、价值观念等的差异暂且不说,一向快人快语的婆婆,说话变得吞吞吐吐拐弯抹角,今天跟我讲先生他们家族在村里人单势薄,明天又说怀孕期间脸上斑多多半是生儿子(我恰好从怀孕开始脸上变得斑斑点点),后天又说“酸儿辣女”(我怀孕期间嗜酸)……差不多天天都有新花样,再愚笨的我也明白了婆婆的心思,无非是想要抱孙子!

  对此,我不置可否。婆婆不死心,继续把话题往这个上面引:你们医院自己的职工做B超不要钱吧?要啊。那一般怀孕多久可以看出孩子是男是女呢?三四个月吧,但国家明文规定超声检查不能用来鉴定胎儿性别的。那你是学医的,你自己能看出来么?——看不出大字不识的婆婆还会步步为营。我敷衍说,我又不是学超声影像专业的,哪看得懂哦!

  本来,我想要的是女儿,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嘛。先生的意见是生男生女都好,他明白孩子的性别是由他们男人决定的。我也就没什么心理压力,不都是我的宝贝么?可是,婆婆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搞得我紧张兮兮压力山大,没有一个安稳觉,梦里总是自己生了女儿,被婆婆和先生他们家人奚落并赶出了家门。偷偷跟先生抱怨,他也只是吩咐我不听就是,没有其他安慰的话,或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一头还没按下去,又冒出新问题。母亲生我和妹妹,都没有什么奶水,听一些老人说这个是带遗传的,我隐隐担心到时自己跟母亲一样,不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自己的宝贝。平时,这种担忧也只是深埋在我个人的心里。婆婆却毫不留情地给我一锄头刨了出来,今儿给我讲他们那里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没有奶水,明儿又给我讲奶粉喂孩子又麻烦又不安全,再过几天又整出一个什么发奶的秘方……我都快疯掉了!下了班都不愿回家,在街上晃来晃去,直到不得不回。吃了饭就想关灯睡觉,免得听婆婆念经。

  自古以来,婆婆和媳妇似乎就不该是一张桌上的菜,何况我和婆婆之间还少了先生这个缓冲带与调和剂,矛盾终于被激化了。租的破房子卫生间狭窄且没有通风口,毛巾都是用衣架晾在屋外走廊的铁丝上。那天洗完脸,我去晾毛巾,婆婆奔过来不许我动。我笑笑说,哪有那样娇贵?我还准备自己生呢,不动动怎么行?婆婆居然生了气,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是心疼你呀,我心疼的是我孙子!

  时光就此凝固。剜心的痛。我堂堂的医学院本科毕业生,端着医生的饭碗,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你儿子绰绰有余,到头来居然只是你们繁衍后代的工具?家教和个性,迫使我不可能脸红脖子粗地跟婆婆去争吵,我什么也没说,拎着包就出去了,一个人躲在公园的一角,把眼睛哭成了两个烂桃。

  终是借了个由头,给婆婆买了崭新的“波司登”短款羽绒服,塞了几百块钱,体体面面地给她送上了回家的客车,并让先生以姐姐月份大了需要人照顾为由,叫她不用再来照顾我了。

  对于这件事,婆婆一直耿耿于怀,我也心存芥蒂,再见面都有些不太自然。婆婆关注的焦点,依然是我的儿子她的孙子。孩子醒着,她抱着,摇着,笑着,嘴里一口一句“我的娇娇儿哦”;孩子睡了,她还抱着,摇着,笑着,嘴里一口一句“我的娇娇儿哦”。见了,听了,心里老大的不舒服。

  那时租的房子离医院有点远,离菜场更远,母亲每天只顾得上买菜,烧一家人的饭,给我炖汤,洗衣服,洗尿片,根本顾不上我。婆婆和先生轮流招呼我们母子。那天,先生回家补觉,婆婆抱着孙子怎么看都看不足。刚拔了尿管的我起身,拎着水瓶去卫生间擦洗身子。邻床的婆婆叫起来,哎,姑娘,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吧,手术才过两天呢。婆婆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抱着孙子摇。我一赌气,拎起水瓶扶着墙壁就往卫生间挪,眼泪跟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洗完磨回病床时,婆婆还在叫“娇娇儿”,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板着面孔说:妈妈,孩子惯不得的,他睡了就让他在床上睡,不然到时又没人带,哪个有时间天天抱着摇着他睡?婆婆瞧了我一眼,有些不舍地把孙子给放到床上,过一会儿忍不住想抱起来,又怕我说,浑身跟沾了苍耳一样,坐立不安。

  母亲来给我送汤,叫婆婆先回去吃饭,算是解放了她。邻床的婆婆跟母亲讲,女人生完孩子不能太早下床,对自己不好。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我就起了抱怨,母亲心疼我,自然在一旁帮腔。不承想,先生跟婆婆就在外头,先生铁青着脸走了进来,婆婆面色也不好看。先生冲我吼道:你什么意思你!我满腔的火正无处可泄,也不甘示弱:你说我什么意思!

  毕竟是在公众场合,一人吼了一句,都没再作声。

  住院一周后,我出了院,回到租住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客厅角落里支了一张小折叠床,是母亲睡的。婆婆心里不痛快,借口姐姐才出月子不放心,要先生把她送上了回家的客车。

  婆婆窝着一肚子的气走了,先生自然不高兴。我也是满心满肚的委屈,不痛快得很。两个不痛快的人待一起,很快掐起了架。白天,我们一起给儿子洗澡,换衣服,拍照片,记成长日记,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到了晚上,门一关,两人在床上开始找由头,掐来掐去。

  我说:你个大骗子,说什么爱我,不过只是想找个女人生孩子。他说:切,找哪个女人不能生孩子?我对你不好?你就是没良心。我说:你才没良心。你对我好?对我好许诺送我的花儿呢?他说:我那不是一高兴忘了吗?花能当饭吃?我说:不光你没良心,你们家都没良心。你妈都说心疼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孙子!他说:呸,我妈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我说:你妈就说了,就说了,我有必要给她生添这些话么?

  一个说说了,一个说没说,两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客厅里折叠床吱吱作响,知道母亲没睡着,争吵声又渐渐小起来。其实,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也相信婆婆当时说出那句话不是她的本意,只是慌不择言。可是,年轻就是气盛,不懂得迂回避让,什么事都要争个究竟得出结论,结果不知不觉中,声音又大起来,火又旺起来。待折叠床的吱吱声再响起时,掐架才慢慢偃旗息鼓。

  与先生的争吵,就像那些热播电视剧,无论打开哪个台,都是那出戏都是那些面孔。头天晚上争了吵了骂了哭了;第二天晚上又捡起来,重新来一遍;第三天依然如故。直到有一天,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给搬了出来,我哭着说:嫁给你要彩礼没彩礼,要房子没房子,要人陪没人陪,结婚才两月就调得远远的,我到底图个啥我!他也火冒三丈:谁有彩礼有房子找谁去,老子什么都没有!

  客厅里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起来拍开我们的房门,抹着眼泪问: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孩子还这么小,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又冲我说:当初选择他是你自己坚持的,我们父母又没逼你。你看你,自己还在月子里,又哭又闹,就不怕落下病来?再冲先生说:她还在月子里,你就不能让着些?你们再这样,我就回去了……

  持续了十来天的吵闹,勉强告一段落。妹妹已是高考在即,母亲一心挂两头。我那时完全可以下地带孩子,先生也似乎有带孩子的天赋,洗澡穿衣把屎把尿得心应手,故而我们一再催促母亲回家照顾妹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回了县城的家。

  母亲走后,先生谨记母亲交待的不能让我碰冷水,主动提出他负责每天早起买菜,回来择菜洗菜切菜,我只负责炒菜,洗碗涮锅、洗晾衣服这些活,也都是他的。我们开始商量着行事,配合着给儿子喂水喂奶,洗澡扑粉,换尿布穿衣服。配合渐渐默契,生活进入风平浪静的港湾。

  儿子却出了状况。儿子从出生第四天起就出现黄疸,这在新生儿很正常,我也没太在意,每天不过是多喂他一些水,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左右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以为黄疸会慢慢消退的。不想都三周了,他还黄得一塌糊涂,尽管吃喝拉撒一切正常,我心里还是不自在。与先生一商量,带着儿子去检验科找同事抽血查相关指标。

  胆红素等结果拿到手之后,我一看,吓着了,高得离谱,赶紧去找儿科医生。接待我们的是跟我一同分到医院的芬,她扫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天哪,你这个妈妈是怎么当的,亏你还是搞医的,都核黄疸了!住院,住院,必须马上住院!

  芬的态度刺伤了我一颗母亲的心,先生也给吓着了。对芬的判断,我始终持不同意见,核黄疸可不是单凭检验结果就能下结论的,我的宝贝能吃能喝能睡,除了黄,别的跟正常婴儿没什么不同,哪里就是核黄疸了呢?我不想住院,心里明白一旦住进儿科,将是个无底洞。

  可是,先生不是专业人士,万一我的判断出错,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交待?纠结了很久,心平气和地跟他沟通,他表示听我的,我们又去儿科住院部找一同分来的医生晗。晗仔细检查了儿子,也认为不是核黄疸,叫我带着照照蓝光,多注意些就可以了。

  照蓝光安排在晚上。儿子面对这个新世界已有些时日,有了一些自己的感知,不似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安静。嗅不到奶香,又被脱得精光蒙上眼睛的他,明显没了安全感,小腿乱蹬箱壁,小手没有方向和目标地四处抓“稻草”,咧着嘴哇哇哇哭个没完。深更半夜的,那嘹亮的哭声划破长空,引来不少人的不满,值班护士更是跑过来,问是不是让值班医生开点“鲁米那”喂给孩子。我自是不允的,顾不得蓝光对眼睛的刺激和伤害,站在蓝光箱旁扶着箱壁,伸进手去抓住儿子的小手。他的手一触摸到我的手,似乎就有了安全保障,立刻停止了哭闹。可稍有动静,又嗷嗷哭起来,我丝毫不敢动,很快就支撑不住。先生过来接替我,两人轮换着握住儿子的手,一家三口相依相伴了一夜。

  早上不到六点,我抱着儿子,跟先生一起带着说不出的疲倦,和两双血红的眼睛,回到租住的小屋。租住的房子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淋浴,先生烧了开水,自己照顾儿子,让我去洗澡。我提着一壶开水进卫生间,壶把突然断裂,壶“嘭”的一声落到地上,满屋子白腾腾的热气,我“哎呀”一声,只觉脚背和小腿多处火辣辣的,好似被一群马蜂蛰了。

  隔着走道、客厅和好几堵墙壁在卧室带儿子的先生听到响动,风一样卷进卫生间,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伤了哪里?要不要紧?他小心翼翼扶着我回到卧室,我一看,他可能是一时心急,直接把儿子给扔在了大床上,儿子侧着身子,正张牙舞爪呢。

  先生安顿好我,跑出去给我买烫伤膏。医院手续麻烦,他直接跑去零售药店。不到半小时,他举着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跟我形容说:太早了,药店还没开门,我直接砸门把人给叫起来的。

  先生弯下腰,小心地给我涂抹药膏,一边涂,一边对着烫伤的地方轻轻吹着风。我的泪又出来了,一向坚强的自己,不知月子里怎么变得如此脆弱。我所以为的那些,只不过是自己太敏感太多心太小气,即便我由原来八十几斤的窈窕淑女变成产后一百多斤的黄脸悍妇,先生他,也还是最在乎我的那个人!

  好容易憋到满月,先生带着我和儿子去放风。我们在“东坡园”门口大树下的餐桌旁,相对而坐,大快朵颐,儿子躺在两把椅子拼成的“小床”上,安静地睡觉。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斑驳地贴在儿子身上,先生身上,我的身上……

  所谓云开见月明,大抵就是这样的吧。如此,甚好。

  更好的是,适逢“非典”特殊时期,政府发出种种限令,先生的归期被部队一延再延,最终他在家整整陪了我们母子三个多月,也算是上苍格外的眷顾,对我们聚少离多缺少交流磨合的一种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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