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对于我来说,它是躺在字典里一个没有生命的词语。任凭我怎样放大记忆,总没有一处细节可以丰满奶奶的形象。奶奶是时光里的一个休止符,我的眼光是伸不进去的,我只能在自设的虚拟里去做一些于事无补的想象,好来填补这片空白。
实际上,它永远是一片空白!因为在我的记忆还不足以把她记住时,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有记忆时,她就走了。
她走得很干脆,干脆得没有一点预兆,省略了好多前奏。让家人措手不及,也让她措手不及。就像她五十岁的年龄一样急促。前一分钟还在院子里那棵枣树的影子里,捻了细细的麻绳,戴着黄铜的顶针,坐在草垫子上纳鞋底。坏就坏在后一分钟里,她用手支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时,在她的三寸金莲还来不及把她身体的重量支撑时,就一头栽倒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等村里的赤脚医生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奶奶已经咽下了属于她的最后一口气。奶奶到底是什么病,奶奶至死也不知道,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六个姑姑和父亲,从此以后再也没了母爱,我从此以后再也没了奶奶。多少次我在想,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我也许用好奇打量着一下子多起来的人,也许会被一下子多起来的哭声所感染,然后跟着大人哇哇地哭了起来,或者,拽住奶奶的手让她快点醒来,这些都有可能,只是无从考证,我是大不想让家人再被悲伤淹没一次,哪怕是回忆。若干年后,我是从小姑在奶奶坟头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去组合这些章节的。
消瘦的脸呈现出瓜子的弧度,一双算不上明亮的小眼睛点缀在那张小脸上,还是有逼人的光泽的,头发一律朝着向后的方向梳着,额头裸露着,大半个身子贴在玻璃相框里,而挽在脑后的发髻形状只能徘徊在我的想象里,这就如记忆里奶奶永远不能给我一个立体的视觉效果带来的遗憾。而且,现在,一些时光的痕迹洇散在奶奶的相片上,那些清晰的面目也变得模糊了。从五官的比例上看,按我的审美标准,能用精致两字来形容。当然这样的结论也来源于家人以及街坊邻居的一些细节的补充,或者是从几乎跟她一个模子刻出的三姑的眉眼身段上可以推断出一二。邻人说奶奶是俊的。我想生活的捉襟见肘、成堆的子女、家庭的琐碎一定让奶奶忘记了女人是需要匀一些时间收拾自己的。如果她不忽略这些的话,她一定会比邻人口中的更美。
奶奶不认识字,也未曾读过书。但奶奶本身就是一些原始的朴素的汉字、一本厚重的书。她那里盛满了农村妇女的善良、隐忍、责任以及无私,这些足以让她的后代去读一生。奶奶在村人间口碑极好。我曾亲耳听到隔壁的大娘在谈论起自家媳妇的不满时说,要有在世时小婶子(爷爷在他们那一辈是最小的,她们便称奶奶为小婶子)的一半就烧高香了。她们的言辞里包含了对自家媳妇的指责,更有对奶奶的赞誉,也影射出了奶奶待人接物上的光环,这种光环一直照着她的子女,不让他们跑离方向。事实证明,这种无言影响的力量是大过一切口头的说教的。
奶奶一生除了邻村的娘家,几乎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奶奶的小脚是丈量不了更远的距离的。它肩负的区域从裹脚的那一刻就被做了无言的限制。我不知道,奶奶的眼睛掠过空中的飞鸟时,心是否飞翔过?闻到田野里那片灿灿的油菜花时,梦是否驻足过?也许奶奶所有的梦都被那些成群的孩子给拖没了,也或许洗衣做饭、伺候男人、照顾孩子就是奶奶的所有朴素实际的梦想。
时代、地域让一些封建的东西根深蒂固,比如重男轻女。一个连裹脚这样摧残身心的谬误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奶奶,又怎么能删除了这些偏激的思想呢?停不下来的生育像洪水一样涌进奶奶的生活,淹没了本来干瘪的日子。父亲作为家里除爷爷以外的男人,自然得到了奶奶的跟爷爷甚至超越爷爷的待遇,比如,家里来了客人,和客人吃一样饭的永远是爷爷和父亲,即使是最小的六姑也只能在一边把泛在嘴边的口水咽下去。还有,冬天,家里的.暖炕头永远属于爷爷和父亲。奶奶在她自己建立起来理应的秩序里是容不得别人插脚破坏的,尽管这些别人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样会疼。当我听到这些遥远的片断时,我打消了把奶奶写在我人生章节里的最初想法。我想,即使把她写进去,也不是一些温暖的字句。我作为女孩,无疑是奶奶轻视的部分,怎么能奢望她的疼爱呢?何况,她一直忙碌的双手怎么有闲暇去抱我呢?母亲也说了,她很少抱我的。我对此一直心存芥蒂,然而现在,我看来不算过分的要求在奶奶那里无疑是苛刻的。封建的、时代的错怎么能要求一个孱弱的农村妇女来承担呢?
奶奶还是爱我的,像爱姑姑们那样爱我的,只是生活的艰辛让她的爱于我们浓缩了,只是深入骨髓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左右她把爱的天平向着家里的男性倾斜。
尽管家乡的田野无比辽阔,却不能给奶奶生存下去的养分。奶奶本该像花一样活着,却最终像草一样死去。
死去的奶奶也像一株草一样被世俗撂在了荒郊野外,在丈夫没有死去,女人是无权进祖坟的,这些荒谬的规矩像一堵墙把奶奶隔在了王家祖坟的门外,尽管这个女人为王家起早贪黑、耗尽了最后一滴油。封建的习俗对女人永远是残酷的,即使是对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也不肯表现出它柔软的一面。
直到20年后,爷爷下葬时,奶奶才能理直气壮地躺在王家的祖坟里。那是记忆里我跟奶奶见的最后一面,奶奶是以几根白骨的形式呈现的,土壤的刀锋比空气更加的残忍,20年就吸干了奶奶身上的所有水分,风化了奶奶所有的血肉,只留下几根白骨。在一片锣鼓声中,奶奶被装在一个木头盒子里,风风光光地走进王家祖坟,去赴它的又一次宿命。
苦难和世俗遮盖了奶奶的春天,可奶奶却以落叶的方式,宣扬了秋天的宽厚!这种善良的传递岁月并不曾割断,它像胎记一样植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我记忆里没有的奶奶其实并不模糊,她的目光一直无比清晰地注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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