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2 散文

  我美好的童年时光在农村,小时候的农村生活清苦、单调,但是,非常开心、快乐,不像现在的小孩,大人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拼命地让孩子学这个学那个,学得孩子喘不过气来!我们那时候无忧无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在这个季节,我们最盼望弹棉花师傅的到来。弹棉花师傅简称“弹匠”,弹匠都有一副大家羡慕的好嗓门,走乡串寨地喊:“弹棉花啰!”那声音气息饱满,高亢浑厚,三腔一体,字字句句都渗透着弹匠的情意。

  一个下霜的早晨,我还没起床,在甜甜的睡梦中,只听见土地堂(苗家人祈求风调雨顺祭祀土地神的地方,也称“土地庙”)上那棵大枫树那里传来了熟悉而又亲切的喊声:“弹——棉——花——啰!”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煞是好听,从对门山那里又一声一声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激动的我就从被窝里弹出来,“娘!娘!是您说的那个老弹匠!”“快替我应一声!”刚好挑水回来的娘在厨房里急急地答道。穿好衣服的我,站在家门口对着寨头上的土地堂张开嘴巴、打开嗓门大喊:“我——家——弹——棉——花——”“我——家——弹——棉——花——”然后就不由自主、手舞足蹈高歌一曲:“弹棉花啰,弹棉花,弹得棉花软又细呀,弹棉花啰,弹棉花,半斤弹成八两八!……”

  感觉我的声音越唱越轻松、越唱越好听,就是唱不到对门山上去!吵得左邻右舍都纷纷起床,路过的大伯小叔,厨房里的伯娘婶娘都夸奖我唱得好,“阿菊,唱得好,唱得好!”“要不然,弹匠就去下一个寨子了,娶亲送嫁就没戏了!”“大嫂,多亏你阿菊喊两声,我阿香出嫁怎么办!”……我从小就夸不得,一夸就昏了头,后来,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唱,越唱越来劲,左邻右舍都说我是“百灵鸟”,鼓励我多唱,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孩子是夸出来的!”是的,这几句“弹棉花”获得的赞誉,为我以后自信地走出大山奠定了基础。

  不一会儿,一个六十多岁,个子不高、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来到我家的掉井边上,头发花白、脸黑黑的、穿着一身油黑的青布棉衣棉裤,细瘦的腰上勒着一根粗粗的麻绳,脚上穿着一双褪了色的“劳保鞋”,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爹娘亲自迎上去,把弹匠的工具接进屋,爹在堂屋中间一前一后横放两张长长的高板凳,把那几扇大门撤下来平放在凳子上,娘把自家地里种的棉花一包一包地搬出来,新棉花旧棉花摆放整齐;杀一只鸡做早饭菜,吃得有几分醉意的弹匠就开始准备弹棉花了,娘用花围裙包住头,帮忙弹匠摆放棉花坨坨,弹匠摘下那顶已露棉花的“雷锋帽”,用帕子捂住嘴巴,左肩扛起竹扁担,右手拿着木槌对着竹扁担下的那根细钢丝有节奏的轻敲慢打,这个弹匠一弹棉花就更精神了,头在摇、嘴在动、身在抖、汗在流!“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强/弱/弱、强/弱/次强/弱……好像没有固定的节拍,那一根细钢丝奇迹般的弹出了振奋人心的旋律!那一根细钢丝奇迹般的把所有的棉球都弹纤细、弹轻柔、弹飘飞了,像天空的白云朵朵,越弹越多,越垒越高,弹匠的头上、身上、眉毛上,全是棉花,他也就成了飘在天上的仙人啰!弹棉花是弹棉絮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娘不准我在堂屋里瞎转悠,“女儿家,学什么弹棉花!灰多影响身体!”一扫帚把我赶出堂屋,我就偷偷地站在大门外看,看得如痴如醉,心里默默地跟着唱起来了。今天,我的节奏感和音准比较好,可能就是小时候听多了这富有音乐节奏的声音。

  弹匠终于把棉花弹细弹蓬松了,娘看我那么专注就叫我进来帮她传线团、她就帮忙弹匠夹线条,大大小小的棉线一根根横来竖去密密地放在弹好的棉花上,我问娘:“娘,怎么要放线条?”娘说:“棉絮全靠包在外面的这些棉线延长寿命,线断了,棉絮就散架了。”线放好了,弹匠就把棉絮的四个角系好,一个角一个坨。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熨压,用那个油光滑亮的大圆盘用力地往下面熨压,一处处,小心又谨慎,弹匠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他用衣袖赶忙揩一下,又继续熨压。我问:“娘,为什么要压扁?”娘说:“压不实、压不紧、压不平,棉絮盖不到两年就要‘分家’。”

  压好的棉被,松松软软的,乘娘招待弹匠吃中饭的功夫,我就脱了鞋子,爬上去,在白花花的大棉絮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斗,然后躺在大棉絮上,感觉自己躺在白云朵朵上,轻飘飘的,真想做个美梦!心想:等长大了我一定要买这么一张软软的床让娘睡,后来,睡在席梦思上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欣喜的感觉了!前些年,我正准备给娘买席梦思,了却我的一桩心愿,可是娘又得了腰椎突出,每天晚上她都睡在硬竹床上,这个心愿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实现了。

  “阿菊,下来!”“阿菊,下来!”中午放学的大姐站在大门外,压低嗓门喊我,我假装没听到,“你再不下来,我就要喊阿娘了。”我答道:“我不下来!你也上来嘛!”大姐急急地跑到新屋报告了正在招待弹匠吃午饭的娘,“娘,阿菊爬在新棉絮上了!”娘赶紧来到堂屋,看见我正在那里抓紧时间地又跳又蹦,赶忙把我抱下来,屁股上来两巴掌,给我穿上鞋,把我赶到大门外。边拍棉絮边大声训斥:“一身灰,搞脏了!”这时,弹匠也跟着来到堂屋,翻开被子查看有没有弄坏,娘把新棉絮叠好,用一根崭新的秀花带系上,收进柜子里去了,

  娘最喜欢这样细心又有耐心的弹匠,吃了午饭,继续弹,这样认真的弹匠大概一天最多只能弹两床(方言床:条)。自家弹完了,寨子里所有的人家都相继来我家弹,娘安排弹匠晚上睡在我家的楼上厢房的凉床上,娘扯来一捆稻草放在竹席子下面,拿来家里的厚棉被铺在席子上,把白天下午弹的那床新棉絮套上被套,让弹匠盖。我问正在整理铺盖的娘:“娘,新棉絮怎么要让弹匠阿公盖!”娘说:“弹匠阿公一年老一年,每天都要吃那么多灰尘,感冒了没人照顾,今年来了,明年是个未知数。”我又问:“娘,怎么弹匠阿公不唱歌了!”娘叹了一口气说:“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只喜欢听、不喜欢说,更不喜欢唱了!”

  当天晚上,月亮水湾湾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摇醒姐姐、吵着姐姐起床,想不到,这次姐姐破例、爽快地答应了,我和姐姐偷偷地摸到堂屋,把弹棉花的那件“单弦乐器”搬到外面的大坪场上,照着弹匠的方法,用那把光滑的木锤去敲打左肩“乐器”的那根细钢丝,怎么敲怎么刮都没有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走了!”姐姐看见我不能弹出好听的声音来,催我撤退,“阿凤、阿菊你们怎么把弹匠的‘饭碗’都拖出来了!”娘着急地囔道,没想到,娘刚好从牛栏看刚生的小牛崽回来,她赶忙抢过这件我现在都很想弹一回的“乐器”,放到楼板上去了。

  这次,足足弹了两个月,弹匠才完工,回去那天,弹匠买了一包大大的“松籽”糖塞给我。娘从箱子里拿出那双刚做好的布鞋,装在他的麻布口袋里,弹匠从口袋里取出爹和娘送给他的工钱,劝了几回合,他才松手,把钱又放回去。寨子里的人和爹的学生都来到土地堂送行,天飘起了细细的雾雨,刺骨的寒风瑟瑟地吹刮着脸庞,冰凉冰凉的;枫树上传来了几声凄惨的鸟叫声!这个年迈的弹匠含着泪接过爹娘手上的那套弹棉花工具,“你们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说完这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寨子的老人们都在纷纷议论:“弹匠年轻时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子汉,山歌唱起来是一流的棒!”“听说他年轻时相好的那个女孩嫁到沅陵去了!后来,好多寨子的漂亮女孩都相中他,有些人家还请媒人到他家里说媒,但是,他一个都看不上!”“一辈子就爱弹棉花这一行,家也没成,老了,真可怜!”说话间,只看见穿着青布棉衣的弹匠时隐时现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走到拐弯处,不见了,“弹棉花啰——弹棉花——”山的那边又传来了带有几分悲凉沧桑、富有磁性的歌声,那歌声,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的天籁!当天晚上就下起了一场很厚的雪。第二天,我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猛然间,我想起昨天弹匠送的“松籽”糖,赶紧跑回家从碗柜里拿出剩下的半包到处分人,这一天,大伙伴、小伙伴都听我指挥,这辈子也就当了这么一天称心如意的“孩子王”。

  弹棉花的时代过去了,大家都喜欢用既轻巧又暖和的丝棉。去年,回到家,我问娘:“娘,你为什么不盖那床‘多喜爱’丝棉被?”娘说:“人老了盖旧的,家里那么多棉絮,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家,旧的都盖不完,不要糟蹋新的,再说,我们这代人喜欢棉花被,盖起来吸汗、贴身、暖和、舒心!”“那个弹匠还来寨子吗?”娘说:“没来了,我等望他来寨子,给他做一双老鞋(方言:去世时穿的鞋),可是,一直没来,可能没传得后人,或者他们都进城换成机器弹了!”多愁善感的娘又惋惜地落下泪来。

  早上,在琴房,我轻轻哼唱起“弹棉花啰”这几句童谣,唱着唱着,泪眼模糊、声音嘶哑,我想把它谱成曲,谱成带有弹匠苗腔苗调,原滋原味的《弹棉花》,唱给自己听,唱给孩子们听,让他们认识我们那个时代最佩服的弹匠和那个时代最美的“乐器”,让他们欣赏我们那个时代最美的歌声。

  “弹棉花啰,弹棉花,弹得棉花软又细呀,弹棉花啰,弹棉花,半斤弹成八两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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