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妈妈给我取名玉儿,是不是因为外婆珍藏的那个绿玉镯子呢?
很小的时候,外婆藏在一个红油漆雕花梳妆匣里的翠绿色玉镯,对我就有了深深的吸引力。外婆喜欢把镯子拿到门外的阳光下,举着,慢慢地端详。玉镯在阳光下看起来莹润透澈,闪着碧绿的光泽,如水波一样流动。
外婆眯着眼看一会,用一块绵软的绸丝巾细心擦拭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梳妆匣,锁进黑漆斑驳的大木箱子里。
“外婆,这么漂亮的镯子,你咋不带呢?”
奶奶的手腕上,总戴着一对闪闪发光的黄铜镯子。外婆有这么漂亮稀罕的翠玉镯子,却从不见她往手腕戴,只是藏在箱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我发现外婆每次看着镯子的眼神,柔和里夹着几丝忧伤,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笑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玉镯可金贵哩,我怕我戴着不小心碰坏了。”
外婆摸着我的头,满脸的慈爱。我心里多想把外婆的镯子拿到手里摸摸,看看。那幽幽的碧绿色的光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让我好奇又欢喜。可看着外婆拿着镯子时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也就不敢去碰,我怕万一不小心摔碎了外婆的宝贝镯子,也摔碎了外婆的心。
“这玉镯啊,原本也是一对的。”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外婆又一次拿出镯子看的时候,终于给我讲起了她的镯子的来历。
“那另一只呢?”外婆的这只玉镯,对我一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另一只在我姐姐,也就是你姨婆手里。”
姨婆?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见过这样一位长辈。
“姨婆,我怎么没见过?”
“你这个姨婆啊,出嫁后就随婆家人迁居到了新疆,很多年没回来过了,我都快想不起姐姐的样子了。”
外婆说着,混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解放前,我们家里是地主成分,这对玉镯,是我娘的陪嫁,后来我们被抄家,财产都没收了,娘把这对镯子埋在地窖里,才留了下来。”
外婆讲的故事,就像很遥远的神话一样,我听不太明白,但还是对外婆的过去很感兴趣。
“爹娘生了七个儿子,两个闺女,你姨婆比我大两岁,现在也七十多岁了,都不知道还在人世不。”
外婆的语气越发伤感,幽幽地叹着气。
外婆说,解放后,他们家的土地和财产都充了公,家里人口众多,又逢几年自然灾害,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们也只能跟着村里人去外地逃荒。几个哥哥跟着人去矿厂采石头,外婆和姐姐在走进大山后,和村里一起出来的几个人走散了,姐妹俩只能在有人烟的山村里一路乞讨,准备到秋收后再回家。
姐姐大点,心灵手巧,人也活泛,遇上家境稍微好一些的人家,便主动问着给人家做点针线活,换几个小钱,好攒点回家的路费。
有一天她们正赶路,突遇暴雨,好不容易找到个窝棚躲避,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外婆身子骨原本就单薄,长时间的风餐露宿,又加上淋了雨,得了疟疾,整日昏迷打颤,眼看就不行了。她姐姐急了,到附近的村子里挨家哭求,让人家帮忙找大夫给妹妹看病。后来,真有个好心的土郎中来给外婆看病。郎中随姐姐到了窝棚,看外婆病势沉重,便把她们接到自己家里,天天用采来的草药给外婆医治,过了半月,外婆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那个郎中的老婆几年前生孩子难产死了,留下一个三岁多的女孩。外婆的姐姐对郎中救助她们姐妹心怀感恩,竟然答应嫁给郎中,替他照顾女儿,也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处。
外婆和姐姐在郎中家住了一个多月,等她身子骨都养好了,郎中陪她们一起回到家,顺便也是上门来提亲。对于这门婚事,她们的爹娘是不愿意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快三十岁的鳏夫,还拖一个几岁的孩子,过门就当后妈,他们觉得委屈了闺女。可外婆的姐姐主意已定,说啥也要嫁给郎中,爹娘也拿她没办法。再说,人家还救过他们小女儿命呢。那时候他们山里人家的生活,过得比外婆他们都要好点,最起码能吃饱饭,爹娘考虑再三,也就应承了这门婚事。
姐姐和郎中走的时候,外婆的娘从地窖里挖出埋着的镯子,给了两个女儿一人一只,让她们好好保管,以后姐妹们不要失散了,这对镯子,就是她们的念想。
可是,姐姐他们回去后不久,就跟着亲戚搬迁到了新疆,头几年还有信来,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外婆的爹娘还活着的时候,也打发几个儿子去山里和新疆他们留下的地址找过,却也是毫无音讯。外婆和她的姐姐,我的姨婆,就这样,一辈子都没再见过面。难怪外婆总是拿着那个镯子久久地看,她是在思念她的亲姐姐啊!
自从听了外婆讲的故事,我对这个素未蒙面的姨婆也充满了渴望。我总盼着能有奇迹出现,说不定哪一天,会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儿孙们的陪伴下回到故乡,来寻找她的亲人。外婆看到她的姐姐,两只碧玉镯子摆在一起,两个古稀老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每每在脑海里幻想这样的镜头的时候,我自己都被感动得泪水涟涟。
外婆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姐姐回来。那年冬天,外婆病了,不停地咳嗽,喘息,苍老的脸上蒙上一层灰土,混浊的眼睛里没有了一点活力。每次陪妈妈去看外婆,听着那一声声剧烈的咳嗽,看着外婆肿胀通红的脸,我的心都针扎一样地疼。
外婆整日躺在炕上,再也不能出去晒太阳,也不能在阳光地下看她的镯子了。但我知道,外婆一直还在惦记着她的姐姐。屋里没人的时候,外婆便把目光投向那个大木箱子。我懂外婆的意思,赶紧从她的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拿出外婆的梳妆匣,把丝绸包着的碧玉镯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递给外婆。外婆靠在被窝上勉强坐起来,双手颤抖着,干瘦的手指摩挲着镯子,随着剧烈的咳嗽声,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也抹着眼泪,替外婆把镯子小心地擦拭一遍,再放回到原处。我知道,外婆这一辈子,恐怕都等不到她的姐姐了。一对玉镯,也注定不能再有成双的时候。
过完春节,外婆的病愈发沉重,连汤水都无法下咽了。妈妈说,外婆的大限到了,这次,是熬不过去了。妈妈开始天天往娘家跑,和几个姨娘一起,给外婆缝制寿衣,两个舅舅也忙着请来木匠师傅,给外婆打棺椁。外婆,我的外婆,她真的要死了。我整日趴在外婆的枕边,用一个小勺子把糖水一点点喂到外婆嘴里。
“外婆,你喝点粥好不好,妈妈熬的小米粥,可香了。”
外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憋得青紫,微微地摇着头。
“玉儿,去,叫你妈和舅舅他们来。”
外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气若游丝。
那天,外婆最后一次把镯子拿在手里看着,失去光泽的.眼神里满是依依不舍。可是,外婆最后把镯子给了两个舅舅,让他们拿去城里卖了。我们都明白外婆的心思,镯子就一个,外婆怕她走后,儿女们为镯子的归属起冲突,同胞兄弟姊妹间有了隔阂。别看外婆神志都快不清了,心里明镜似的。唉,外婆都要没了,留着手镯有啥用呢,兴许到了另一个世界,外婆就能找到她的姐姐,姊妹团聚了。
外婆走了,外婆的镯子也没了,但我依然会常常想起外婆,想起外婆的绿玉镯子。那晶莹剔透、碧绿柔和的光泽,总在我眼前闪,和外婆慈祥的笑脸交替变换着,深深地印刻在我心底。
成年以后,我买过很多首饰,金银的项链,戒子,耳环。可我骨子里是个懒人,不爱打扮,也不喜欢穿金戴银地显摆,总觉得俗气。于是,那些首饰只被我戴过几天,新鲜劲过后就装进了精美的首饰盒,遗忘在柜子里。
我常年喜欢佩戴的,是一条很普通的翡翠同心锁,雕琢得不算景致,价格也不高,食指般大小,一个纯白,一个淡绿,色泽匀称,里面有细细的棉丝。那是有一年过生日老公给买的礼物,戴了很多年了,细细的红绳都已经褪色,再重新去精品店换一根,继续戴着。虽然也很喜欢那条莹润的珍珠项链,也只是偶尔出去应酬戴一下,回来继续换上同心锁,可能是习惯了。
女人爱美,那是出于天性的,我虽然不爱打扮,逛商场的时候,经过首饰卖场,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浏览一番。我对金银首饰不感兴趣,最喜欢看的,是玉器,尤其是各种晶莹剔透的玉镯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爱极了外婆的绿玉镯的缘故。
玉镯的价格都不菲,标价都在万元以上,水头足棉丝少的更贵。我虽然喜欢,也不愿意太奢侈,只是隔着玻璃看看,过过眼瘾。热情的店员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顾客,从镯子的精美度到价格的优惠率不厌其烦地介绍,我只能歉意地笑笑说下次再买,不好意思地离开。
有一次和老公一起去,我恶习不改,又在玉器柜台迈不开步子。老公说,喜欢就挑一只吧,也不是买不起,然后凑过来陪我一起挑选。我还是没答应买,拉着他离开了。女人可以任性,但不能贪婪,没有节制。
前年,老公和朋友们去外面旅游,回来的时候给我们都买了礼物。我打开那个红绒首饰盒,一只碧绿色的镯子静静地放在黄色的丝绸上,莹润剔透,闪着滢滢的光。我满心地欢喜,对老公也充满了感激。喜欢和拥有是两码事,这份简单的爱里,也包含着一份深深的情谊,而非金钱能够衡量的。谁说男人粗心,不了解女人的心事呢,很多时候,他们会用行动证明,他们的爱,胜过那些空泛的甜言蜜语。
镯子戴在手腕上,清凉,莹润,通透,温绵,闪着水波一样绿滢滢的光,虽然没有外婆祖传的那只绿玉镯一样精美贵重,但在我眼里,也是极品了。外婆珍藏的镯子,珍藏的是一份浓浓的亲情,对姨婆的牵挂和思念。而我佩戴的镯子,也是一份平淡生活里浓缩的爱。我也会像外婆一样,珍爱一生的。
外婆在那个世界里,也一定找到她的姐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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