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半睡半醒,脸色很差。我们不时地叫着他。我抓住他的手,跟他说话。医生说了,刚做手术,两个小时不能让他睡着。
父亲老了,真的老了。我很少有机会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着父亲的脸。他仰躺着,脸容瘦削,干巴巴的,没有什么肉。他的手掌粗硬,有些硌人。我怕他睡着了,一直抓住他的右手,揉搓着他的手指头、手心、手背。左手的小臂,插着针头。正在输液。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要睡过去了。我就大声叫他,“爷,没睏着啵?”
“没呢。”他的嘴唇似乎很艰难地动了一下,吐出微弱的声音。小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很无力很迷离地感觉。父亲离我很近,感觉又很远。
“爷,晓得左手是哪一只吧?”
他举起打吊针的那一只,轻轻地摇了摇。有时候他轻轻地哼着,问他,说不舒服呢,肚子那儿有点疼。
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今年八十岁了,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正如我回答旁边病床的人的问话,说:“我们一直都没照顾他的,他从来没有麻烦过我们的。去年修屋,他还当得一个全劳力,一百多斤的石头搬起来就走。”
父亲很勤劳,老年人有的坏脾气他都有。固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节俭,舍不得花钱。我们门口的路是自己花钱打通的,修到末尾的时候,还有一点点工程没有完工,哥哥要请人,两只工的事情,大约三四百元吧。可是父亲不同意,骂他,说两爷仔自己做就行了。结果,掉在下面田里的大石头哥哥搬不动,他是老师,一直没有做过农活。父亲跳下去,一百多斤的石头被他举起来,搁在梯坎上。然后两爷仔慢慢地滚动它,把它放在合适的位置。后来呢,父亲说,大腿酸痛,腰酸背痛,走路两三天都疼。我们责备他,不应该自己干活的。他却笑着说:“我以为一点点工夫,自己做得的啦。”
又说,“以后不做了的,真的老了,做不得重工夫了。”
“你还想做呢?八十岁了,你以为还年轻呢?”
去年建房子的时候,他老是跟哥哥吵架,什么都要依他的来。因为现在农村里年轻人很少,也不像以前有亲朋好友帮工,都是请人。可是,父亲心疼两百块钱一天的帮工,不准哥哥多请,要少请一个,他自己去干活。师傅们浪费了什么东西,他看不顺眼的,很心疼,也要骂人;结果那些干活的师傅不肯来了,说老头子太啰嗦。
还有一次,因为哥哥买来的外墙瓷砖颜色不合父亲的意思,他要哥哥去退掉,重买。哥哥说这是熟人那儿买的,不好意思退的。父亲怎么都不肯,说不好看的,骂他,说他没得用。只晓得爱面子,搞的路不合他的意,要不得的。两人闹僵了,停工了好多天。
三姐说父亲吵着要来广东。“我到满崽那里去住几个月……由得你哥哥搞一伙,我不得管他的路了的。”三姐把这件事告诉我,问父亲打电话给我了吗?
我说没有。父亲是一时气话,他不会打电话给我的。真的要他来,他不肯的。我在广东安家了,父亲还没有看过。几次要他来,他都说不得空,没人看屋。
二
这一次住院,父亲是因为肠子上长了一个瘤子,堵塞了肠道,需要做手术割掉。护士给他搽药的时候,我见到他肚子上开了一个二十多公分长的口子。割掉的一截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用塑料袋装着,血红的。医生拿给我们看,交代送去切片,做病理检查。医生解释说太大了,需要把手伸进去操作。“你们早来就好了,去年割掉就不用这么大的伤口。”
其实去年就来了。在人民医院,可是,固执的父亲说那里服务不好,医生护士冷冰冰的,很难说话,喝下去的药水实在是难受,呕了几次,翻江倒海;而且要做肠镜,父亲怕疼,说是小问题,吃点药就好了的;坚决不肯做肠镜。哥哥只得带着他回去了。
我在这里陪着父亲,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做。只是看着头顶上的输液瓶。太多,瓶子大多是小瓶,输完了就要把针头拔出来,插到另一瓶里面去。过一两个小时倒一次尿液。父亲插着尿管,肚子上还连着根橡皮管,有一些血水流出来。
父亲做完手术不能吃东西,连水都不能喝。完全靠输液支持。一天到晚打十几瓶吊针,我守候着,一般晚上都要打到凌晨一点多。医院有陪护床出租,一晚11块。就放在父亲的病床边。美中不足的是,早上必须归还到库房去。有时候我就趴在父亲身边睡着了。
哥哥负责给我送饭。有时候他要上班,我就自己走去楼下买饭吃。
第四天的时候,父亲说:“你只要你哥哥来医院陪一晚,好吧?……你到他屋里去睏罗,也睏一觉舒舒服服的。”
于是我说不如回黄石坳吧。父亲给我做了一袋子茶叶,我得去拿来。一年到头我都是喝父亲做的红茶。每一片叶子都是他自己摘的,他说青叶子的时候他就洗过一次了,泡茶的时候不用洗了。手工揉搓,用大铁锅来炒,烧火,焙干,每一道工序都是他一个人完成。
唉,父亲会的许多手艺,两个儿子都没有传承。
我说过几天直接从这里去益阳,回广州的火车票我早已买好了的。等不及父亲出院了。到时大姐就会从广东回来,接我的班。
“你不要挂到的。我已经好多了。”父亲安慰我说,“再过两天,只要能够吃饭了,就没事了的。”
父亲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他只是想吃东西,想吃饭。医生说还没到时候,总是问他打屁了吧?“老人家,你身体蛮好呢,恢复得很快……莫心急罗,再过两天就可以吃东西了的。”
他就叹息着,唉,十几天没吃饭了,一个人如何有力气罗。
平常时节,父亲每餐要吃两碗饭。见到我们吃一小碗饭就不装了,他就摇头,叹息,“唉,你们后生家,还当不得我老人家……”
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父亲感觉不舒服,老是翻身。我帮他按摩,轻轻地捏他的脊背,臀部,大腿,小腿,有时候用拳头轻轻地敲打。父亲还是很结实很强健的;身上的肌肉白净丰满,当得年轻人;只是小腿肉已经松荡荡了,吊着;皮肤也有些松弛。
他有些不习惯这种亲近方式,没多久就说,“要的了呢。”
“活络的。”我说。换一个地方继续捏。
有时我问他一些村里的'事情。也把小孩子读书生活中的趣事告诉他。
住在县城和镇上的几个表哥陆陆续续来看他,说起姑丈在东坪住院的故事,都是大笑。姑丈也是以身体强健出名的,八十五岁了还要开刀做一个大手术。
“他做了手术之后是,在床上大声地骂我们呢,讲他疼得不得了,我们几个害死他了……不如把他扔到资江河里去好过……舅爷,你是蛮安静啦,一点都不吵的。舅爷,你蛮厉害呢!”
三
房门开着,走廊上有人吆喝着“有糍粑,擂茶啦……有人吃糍粑擂茶吧?”妇人担着一对蒙着白布的担子来回走着,招呼着生意。病人很多,走廊上的临时床位也躺着人,陪护的就靠着病床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时是一个中年汉子提着铁桶,走到每一间病房的门口,轻言细语地问,有吃茶叶蛋的吗?
这里是六楼。护士对做生意的并不喝止,似乎他们提供了一些病人的需要。医生护士都是本地人,患者是本地人,做生意的妇人汉子也是本地人。大家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到了晚上,走廊上还架起桌子,几个陪护围着打字牌。这是一种只有湖南人才会玩的游戏。
护士来打针量血压的时候,总是亲热地叫着:“爹爹,今天好些了吧?”好似这床上躺着的,就是她家里的老人一样。
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咚咚地响。那是龙舟比赛前的热身。
父亲问:“今天是初五了吧?”
“是的。”我说。
旁边病床上的陪护也说今天就是端午节。他只有二十多岁,高个儿。老婆在这里做肾结石手术,也是开刀。
我记得外面的资江,离住院大楼一百米的距离,就是往年举办龙舟赛的主场。
“我这一世还没有看过真的龙舟赛呢。”父亲突然叹息着,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跑去马轡市看赛龙船,我都没去……现在呢,又行不得。不然呢,挨到这里,去看看也好啦。”
他扭转头,看着玻璃门外面的阳台。阳台是被铁栅栏封闭了的,只看得见外面门诊部大楼的墙壁。
我去找医生,想借轮椅,看能不能推着父亲出去门口看一看。但是医生说龙舟赛主会场不在这里,去到下面很远的酉州了。
“以前不是在这里吗?”我问。记得读书时龙舟赛就在这一段,几十条龙舟奋勇争先,各显手段。围着两岸的人很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在这里举行龙舟赛,整个城区塞死了。”医生笑着说,“搬下去好多年了。”
四
旁边病床是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人,做肾结石手术,右腹处开了一刀,也插着一根橡皮管子。她老公日夜陪着她。
床位紧张,一间病房只有两个床位。也没有分男女的。
他老婆的脸有些蜡黄,拉得很长。
见到戴着口罩的护士来到这边床“爹爹,爹爹。”叫得很亲热,问寒问暖。“爹爹,还疼吧?……有哪里不舒服吧?”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也是如此,很关切地摸着老人的额头,或者把手放在父亲的肚子上,问候着,客客气气的。她的脸拉得更长了。
护士走了。她对着我哥哥说:“他们对你爷老子好些呢,照顾得周到些。”她的话语里很有些羡慕妒忌恨。
我哥哥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回头对坐在床边的男人说:“他们是把了两包芙蓉王给医生的。我看到他哥哥把的……只有你舍不得,连烟都不晓得买一包。”
男人咕哝着,辩解着什么。
“你以为买包烟要得了的呢?你跟他们不熟,送红包都没得用。”哥哥说,“我是认得这里的院长,打了招呼的。主治医师都是他安排的。当然照顾得周到些啦。”
哥哥说我们这里风气还是蛮好的,医生不收红包,请他们去吃饭也不去。住院之前,我特意打电话跟他提过这个问题。
我说家乡的医院还是信得过的。在外面,去那些私人医院,莆田系的,非莆田系的,医生只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要把你身上的钱全部搞光才作数。魏则西那样的事情其实是很普遍,很普通的。每日里不知发生几千件几万件。
上面的领导有特供,有高干病房,有风景秀丽的疗养院,谁管你底层百姓的死活呢?
父亲是个急性子,怕吊针打不完一样,眼睛总是看着头顶上的输液瓶。有时候还伸手抓住输液管,晃动着。
“唉,还有古多,不晓得么子时机才打得完?”他叹息着说。
有时候他又埋怨起护士来,“白天就不急,慢慢地磨,到得夜间十二点还要打。”
“爷,你莫操心呢。有些药是定了时间的,就是白天打完了,也要到夜间十二点才可以打的。”我说。陪了几天,知道有些是消炎药。护士说了要隔开时间打的。
有一个女人静悄悄的走近床边来,把手里拎着的一点点东西交给哥哥。我见到哥哥取出钱包数钱给她,一千三百元。
什么东西呢?我接过来一看,人血白蛋白,很小瓶的,一瓶只有五十毫升。
哥哥说这种药没有入医保目录,不能报销,医院没得卖。可是医生说要打,去外面买来的。
这女人便是专做这生意的。也是主治医生介绍的。由他打电话给她,便会送来。
我大吃一惊。这样,外面送来的药,信得过吗?
这种药每天都要打一瓶。父亲早就有意见了,很不情愿,说打得太慢了,半天才滴一滴;打完这一瓶要两个多小时。听说650元一瓶,他更加不想打了。
我之前还劝慰他,要听医生说的。我们也不差这一点钱,不要你操心的。
而且这种药要交给护士放到冰柜里面去。我特意问护士要来里面的说明书,仔仔细细地看着。
“关键是两点。一是人血制品始终有未知的风险;二是需要低温储藏。这些私人贩子能够相信吗?就算它这个不是假冒伪劣产品,这么多流通储藏环节,低温储藏运送,做得到吗?如果是医院拿出来的,多少还好一点……可是。”我跟哥哥说“你不知道今年山东的疫苗案吗?”
“这简直是逼良为娼。贵的药品你不能报销倒还罢了,还不能在医院卖……逼着患者去外面买……”
“医生介绍你去买,有自己利益的啦。”哥哥笑着说,表示很理解这种做法的样子“实际上还是提供权力寻私的机会。”
早两天他特意打电话给人民医院一个很熟的主任,看能够搞到便宜一点的白蛋白吧。也是这个价。说不定也是这些人提供的。
两兄弟商量的结果,是不再买这种人血白蛋白了。跟医生就说是老人家的意思。直接说这种方式买来的东西不安全,于医生的脸上不大好看吧。
主治医师来看父亲的时候,我说了这件事。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脸圆圆的,笑容满面。听说他出自医生世家,老爸是某镇医院的院长。
“老爹爹啊,你的身体恢复得蛮好呢!今天的血液化验我也看了,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了。”医师很大声地跟他说,“不过呢,你还是多打两瓶罗……好吧?再巩固一下罗。”
医师转过脸来,对我说:“你明天再买两瓶,打完了看看哒好吧?到时候再决定用不用罗。告诉你,我这里最多的打过二十多瓶呢。”
他笑容满面,我无话可说。父亲躺着,很大声地答应着:“要的呢,听医生的安排罗。”
五
父亲节的前一天,是父亲出院的日子。早上十点多,我打电话回去,哥哥接的电话。他说已经到家了。
“是请的车子啦?”我问。
“是请的车呢。”哥哥说。
跟父亲说话,他说回到家里,比在医院里舒服多了,也自在些。也可以吃饭了,只是煮的比较软一点。
我告诉他,我已经买好了下个月回来的火车票。等一放暑假,就送云嫣她们回去。云嫣煮饭炒菜洗衣服都会的,可以照顾他了。
远在广东,心里却挂念着父亲。他养好了身体,又得一个人过日子了。想起来心生愧疚,古语云,儿孙满堂,侍奉膝下,我们是一点都没有做到。从来没有好好陪伴父亲的。父亲年纪大了,不愿意出来。为了生活,我们离开了故土,在异乡打拼。望着北方的天空,希望上苍保佑父亲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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