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刀】
老屋院里木格子窗的台沿上,是砍刀栖息的地方。
那时候,它像一个壮汉躺在那里。黝黑的身背向外,骨架宽厚,气质深沉。尽管刃口向里,将那道寒光收敛了起来,但它健硕的体形,硬朗的线条,依然传递出一股凛然的气质。
砍刀诞生在冬日午后,一个火光四溅的时刻。
父亲走进了那面窑洞——铁匠铺。窑洞外的地上,横着一口石槽,石槽里放着形状不一的铁块。老铁匠背着手,围着石槽转悠。他从石槽里取出一块铁,看了又看。之后,一把长长的铁钳紧紧地夹了铁块。铁块躺在火炉里,风箱啪啦啪啦地响。老铁匠不说话。一撮山羊胡子,有如铁丝,枝枝直立。红色的火,——起先是一股焰,如蓝绸,从炉子里窜出来,随后化作一股青烟飘向窑顶。铁块冒着嗤嗤的火星,被老铁匠的铁钳从炉膛里夹出来。站在一旁的徒弟,身体像一把张开的弓,辐射出跃跃欲试的气势。大锤从他的背后抡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砧子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臃肿的铁块逐渐拉长,颜色也渐渐暗淡下去。徒弟的胸部呼呼起伏,像有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奔跑。重新进入炉膛的铁条,又一次红亮起来,它再次躺在砧子上接受锤炼。飞溅的火星掉在地上,变成青色的细小的碎片。老铁匠将铁板顺着长边捶打折叠过来,夹进一块钢条。他从窑壁上扣下一撮黄土,用力捏碎,洒进夹着钢条的一端。弓再一次张开,——徒弟的大锤如雨点落下来,钢条与铁板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夹着钢条的一端渐渐变薄,砍刀的雏形呼之欲出。老铁匠将铁钳夹着的砍刀浸入水盆,“呲啦”一声,一股热气瞬间从盆里喷涌出来,氤氲了整个窑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热烈饱满。潮热的水雾笼罩了老铁匠和父亲,看不清他们的脸。老铁匠提起铁钳,将砍刀高举在空中,仔细端详。砍刀淌下的水珠滴在水盆里,清脆有声。老铁匠松开铁钳,砍刀“噗”的一声掉在一边的土地上。“好了!”老铁匠说。他坐在凳子上,缓缓取出烟叶,在腿上慢慢卷起。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他似乎看到了砍刀驰骋山野的矫健身姿。
父亲腰里紧着牛皮绳,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提在手里。他行走在山路上。脚下磕绊的石子被踢出很远。
砍刀的声音是清脆的。它正值青年,有着过人的膂力。盘根错节的灌木完全不能抵挡它的勇气。伴随着咔咔的砍剁的声音,那些粗细不一的股枝在空中纷乱地跳跃,最后都落在地上,架在草丛。空中的老鹰,被激越的声音所激励,将一双羽翼大大地撕展开来,平铺在苍蓝的天域,像一片轻盈的树叶,飘荡,滑翔。远处一只野兔,探出头颅,小心地张望。它看到了砍刀矫捷的身姿在空中划过的亮光。它撒开两腿,一路狂奔,消失在一片乱草之中,看不见任何踪影,只留下干枯颤动的草叶。微弱的鸟鸣之声,在峡谷的悬崖间被霍霍的砍刀镇压吞噬,之后,那些鸣声像风中的灯焰,齐齐熄灭。孤寂的山野里,只留下砍刀咔咔的声音和父亲吁吁的喘气声。
一夜风雪,山岭俱白。当老屋门口的两棵桐树之间架起高高的一堆柴禾时,父亲披着棉袄,站在门前,手中的烟锅在冷风中冒出一股热气。我家门口的柴堆高过巷子里任何一家的柴堆。父亲眯了眼睛,以一种沉静却又张扬的神情凝望着高高的柴堆。几只麻雀在柴堆上啾啾地叫着,它们寻找枝条上那些干枯了的野果的籽粒。在它们活泼的弹跳中,股枝上的雪片纷纷迸落,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大年三十的鞭炮声,在远近的村巷里噼啪响起。父亲拿起扫帚,将门口的牛屎鸡粪扫拢,门口的雪地上延伸出一条弯曲的小路。砍刀的使命刚刚开始,它在木墩上上下飞舞,股枝将地上的白雪弹起。短小的柴禾一节节迸出老远。砍刀的刃口有了豁牙。顽强的股枝与砍刀激烈交锋,最后都有了伤情。柴禾带着满身的伤痕在灶膛和炕洞里化作青雾,从屋顶的烟囱里袅袅飘出,溶化在蓝天里。
砍刀困乏了,它回到木格子的窗台上休憩。
父亲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吸着旱烟,他的嗓子发出咔咔的咳嗽声。父亲在青石上掸过烟锅,取下砍刀。磨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父亲将水撩在磨石上。水冲走了铁屑,砍刀恢复了光亮,那些小小的豁牙不见了。父亲用一块粗布揩净砍刀上的水珠,将它工整地放在窗台上。
空中再次飘起雪花的时候,父亲取出先人的牌位,仔细擦净上面的浮灰,放在大方桌的正中。两柱檀香在桌上的香炉里燃起。屋内的泥炉,也飘出一团热烈的红火。八字铁壶里一片沸腾。湿的柴禾沤出的烟雾里,夹杂着砖茶的清香。父亲弯下腰,鼓起两腮,将一口冷气吹进炉膛,潮湿的柴禾腾起一股青烟,随即变作一股红火,从炉眼里窜出。火苗拥抱了八字壶。茶水溢出来,浇在火上,噗噗地冒出热气。父亲端起茶杯,咽下一口热茶,眼睛盯着天井上空的雪花,喃喃自语地说:“明年能收一料好麦了!”
砍刀咔咔的声音,驱散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凌厉的砍刀风光不再,父亲也在炕上躺过了第八个年头。他的人生进入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砍刀沉默在和他一窗之隔的台沿上,形影相照,默然无语。砍刀生满了铁锈,木把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脱落,留下一个空空的黑洞。它的宽厚的身体,经过多年的砍剁和磨砥,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它落寞静寂,整日沉睡在木格子的窗台上。当阳光从窗子旁边的树叶里穿透过来的时候,它的身上落下花斑的碎影,却再也没有闪闪的寒光映照出来。
父亲去世多年。我问遍家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砍刀哪里去了。
即将走出老屋的时候,院子的阳光昏黄稀薄。墙头上的草叶随风摆动。清凉的空气里,依稀传来砍刀咔咔的砍剁之声。
惊惧中,我回过头去,破旧的窗台上,却只有厚厚的一层尘土。
院子里一片静寂。
【汽灯】
嘶嘶的如响尾蛇般发散的声音里,汽灯释放出令人眩目的光亮。在那个无电的黑暗年代,山村没有汽灯,听到那个声音的机会自然是极少的,总是在皮影戏班来村的时候。汽灯,是用来给四根木柱搭起的简易戏台照明的。确切地说,是映衬白色的幕布上那些打杀的'武将,或者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咿咿呀呀唱作的“佘太君”们的,以便台下的人看得分明。
那时候,看皮影戏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电影本来就少。皮影戏班是当地一个村子的家庭组合“戏团”。父亲是一个民间老艺人,挑扦子,同时老生、大净、老旦俱能唱作;他的儿子和儿媳,唱小生和小旦。除过专门挑扦子的老父亲,其他人的手里又都忙活着一件乐器。儿子的大腿面上压一把板胡,小腿上绑着竹板。媳妇手里拿着枣木梆子,关键处,在一旁挂着的铜锣上“当”的一声敲起。父亲两手并用,将两个从对白到打斗的人物挑动起来,贴着白布打杀。一人执枪,一人持钺,铜锣与铙钹齐发;刀光剑影,声震四野。打到热火处,两个皮影儿在空中跳起,互换位置,锣声又一阵紧似一阵,直到一人倒下再也不起。锣敲过之后,女人一手极快地上去按住锣面,余音骤然停歇。台下的人在汽灯的光亮里瞪圆了眼睛盯着幕布,嘴巴大张,久久不合。
我的所有关于汽灯的记忆,都与皮影有关。在山村,汽灯只是一团外来的光亮,它是一个稀客。我一直不明白,那个小小的白色的纱罩,何以就能发散出照亮一个麦场的光芒?好奇心终于在八叔结婚的那天得到满足。八叔在县城做事,结婚那天晚上,他拿出一盏汽灯,添了煤油,用气筒给灯座的储油罐里打气。有好奇的人想上前摸一把汽灯,八叔说会爆炸的,不敢摸!伸手的人赶快缩回来,还痴痴地看手指在否。他说,汽灯贵得很,摸坏了赔不起。灯挂上房梁的时候,蓬荜生辉,光亮无比,仰头看汽灯的人比看新媳妇的人还多。
活泼的小孩子们不愿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诺。汽灯发出的光亮,才是我们围拢在打麦场的真实原因。在大团炽烈的光亮里,尽可以恣意欢跑,纵情呐喊。离开屋里豆苗一般的煤油灯的昏黄之处,光明的吸引显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可以使人的心也亮堂起来,尽管那些光亮是外来的,短暂的。外来的文明总是离闭塞的山村遥遥远远,如今竟然伸手可及。我们围拢在戏台周围的空地上,不啻是在玩耍,更是在庆祝这外来的光明,我们知道它是短暂而且不可挽留的,于是抓紧有限的时间,以期在它的光影里能多呆一会儿。
后来的一次皮影戏,是村子里祈雨的老太太们凑钱邀请的草台班子给龙王爷唱戏。戏台搭在河岸边的麦场里。那个黄昏,一抹荒烟搂着山腰,山头已经吐出月儿了。汽灯还未点起,混乱中却被人偷了纱罩,唱戏的人没了办法,临时借了村里一盏马灯照明。那一晚的戏,唱得黑灯瞎火。苏三戴着木枷子慢悠悠地走,凄凄哀哀地唱,祈雨的老太太们念完经文,便坐在台子底下看着苏三抹眼泪。后来的日子里,雨终于没有落下。铁娃的奶奶是祈雨的带头人,她说,丢了纱罩,戏没有唱好,龙王爷不高兴,就不给雨了。她不知道,是她的孙子铁娃偷了纱罩。铁娃偷偷给我说,奶奶眼睛不好,他想把汽灯上的纱罩安在他家的煤油灯上,煤油灯就能跟汽灯一样亮,奶奶就能看见穿针了。
走进小雁塔公园,恰有一个灯具展在公园举行,我再一次见到了汽灯。无需发光,周围已明亮如昼,——大厅里射灯的光亮淹没了它的周身。看得出来,这是一盏几乎没有怎么使用过的汽灯,仅仅只是一件赚人眼光的道具,崭新整洁,散发不出一点震撼人心的沧桑。它只是一个钩沉历史的符号了。这个符号,却使我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坐标原点。这盏汽灯,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砸在了我的心灵上。如今的它,已经没有什么用途,但在曾经的那个年代,它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不仅照亮了我的童年,而且使我对山外的文明世界充满了向往。面前的这盏汽灯,使我记忆里那片几近荒芜和羸弱的田地,刹那间变得饱满而充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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