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散文:满山遍野的茶树开花(5)

发布时间:2017-03-04

  这样,你说,你们两个去比赛,谁的话题能让「也爷」把话盒子打开,谁就赢。一百块。老大懂得多,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他都以单音节回答,「嗯」。「好」。「不错」。你提示老大,「问他的家乡有什么。」老大问了,他说,

  「有……油茶,开白色*的花,茶花。」

  「还有呢?」

  「还有……蜥蜴。」

  「什么?蜥蜴?」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什么样的蜥蜴?变色*龙吗?」

  「灰色*的,」他说,「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很鲜的蓝色*条纹。」

  他又不说话了,不管孩子怎么问。

  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他,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也爷,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

  「我妈妈?」本来低着头吃菜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很精神。「我告诉你们听啊──」他放下了筷子。

  孩子们瞅着你偷笑,脚在桌子底下踹来踹去。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下很大的雪──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见。到家是又冷又饿,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他站了起来,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孩子们笑翻了,老大压低声音抗议,「不行,一百块要跟我分,妈妈帮你作弊的──」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没有想到,没放到桌上,『空』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饭也洒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严厉地「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也爷」正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妈妈好伤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为我嫌没有菜,只有饭,生气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饭,干饭留给我吃,结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她是抱头痛哭啊……」

  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我妈──」

  孩子们瞅着你,小声说,「你好坏。都是你。」

  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说,「爸爸,你教孩子们念诗好不好?」

  他擦着眼角,又高兴起来,「好啊,就教他们『白日依山尽』吧?」

  8

  喂──今天好不好?

  我说,你今天好─不─好?

  妈,他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他怎么了?

  「老师要我做一个报告,介绍老子。妈,你知道老子吗?」

  你惊讶。十三岁的欧洲小孩,老师要他们懂老子?

  「知道啊。妈妈的床头就有他的书。」

  「嗄?怎么这么巧?」孩子的声音已经变了,在电话理低沈得像牛蛙在水底发闷的那种声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喽?!」

  「对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经」,「三千年来都是畅销作家啊。」

  「难怪啊,在德文网络上我已经找到八千多条跟『老子』有关联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压着枕头,一手抓着话筒,开始用中文辅以德语对孩子解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万里通话」要结束了,孩子突然说,「喝牛奶了没有?」

  「嗯?」你没会意,他又说,「刷了牙吗?」

  你说,「还没──」他打断你:「功课作了吗?有没有吃维他命?电视有没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够不够?」

  你听得愣住了,他说,「没交什么坏朋友吧?」

  电话里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声地抗议:「你很坏。你在教训妈。」

  孩子不怀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电话就是这样问我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

  你一时答不出话来,他乘胜追击说,「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搞懂啊?」

  你结结巴巴地,「妈妈很难调整──」

  他说,「你看你看,譬如说,你对我还在用第三人称称自己,『妈妈要出门了』,『妈妈回来了』……喂,你什么时候停止用第三人称跟我说话啊?我早就不是你的 Baby 了。」

  你跟他「认错」,答应要「检讨」,「改进」。「还有,」他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电话,你坐在那床沿发怔,觉得彷佛有件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件蛮重大的事情,但一时也想不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也理不清心里的一种慌慌的感觉。你干脆不想了,走到浴室里去刷牙,满嘴泡沫时,一抬头看见镜里的自己,太久没有细看这张脸,现在看起来有点陌生。你发现,嘴角两侧的笑纹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脸颊上的肉下垂,于是在嘴角两侧就形成两个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着这张脸看,心想,可好,这跟老虎的脸有点像了。继续刷牙。

  终于等到了一个走得开的礼拜天,赶去桃园看他。你吓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头低低地勾着,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你唤他,他勉强地将头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浊涣散的。你了一下,然后记起买来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开。

  你去桃园的街上找他可以穿的衣服。大多是女人,年轻少女的衣服。百货店里的男人衣服也太「现代」了。他是那种一套衣服不穿到彻底破烂不认为应该买新衣服的人。出门时,却又一贯地穿戴整齐,白衬衣,领带端正,深色*毕挺的西装,仅有的一套,穿了二十年也不愿意多买一套。

  你在街上走了很久,然后突然在一条窄巷前停下来。那其实连巷都称不上,是楼与楼之间的一条缝,缝里有一个摊子,堆得满满的,挂着蓝色*的棉袄、毛背心、卫生衣卫生裤。一个戴着棉帽的老头,坐在一张凳子上,缩着脖子摩擦着手,一副惊冷怕冻的模样。你不敢相信,这是童年熟悉的镜头──外省老乡卖棉袄棉裤棉衣。

  带着浓厚东北腔的老乡钻进「缝」里拿出了你指名要的东西: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色*的围巾,毛织手套。全都包好了,你想了想,问他,「有没有棉布鞋啊?黑色*的?」

  老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双黑布鞋。你拿了一只放在手掌上看,它真像一艘湘江上看到的乌蓬船,如果「爱己」的鞋垫完成了,大概就是这样一只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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