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散文:满山遍野的茶树开花(2)

发布时间:2017-03-04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坏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

  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言词被当作武器耍用,但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钝器,极少深藏不漏但杀人不见血、不吐皮的剑术或柔道。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钝器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生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就可以一苇渡过。可是粗暴的语言、强制的音量,像裂开的钢丝在对脆弱的神经施以鞭刑。这时候,电话响起,你一把抢过来,或许急迫等候的数据已经送到,你急促不耐地说「喂」──那一头,他的湖南乡音悠悠然说,「小珍,我是爸爸──」慢条斯理的,是那种要细细跟你聊一整个下午倾诉的语调,你像狗一样对着话筒吠出一声,「怎么样?」他显然被吓了回去,短短地说,「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同我去参加同学会?」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要精神崩溃了,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然后把气徐徐吐出,调节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战壕里注视从头上呼啸而来的炮火,你觉得口喉干裂,说不出话来。「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饭?」

  4

  喂──今天好吗?

  好啊。

  有出去吗?为什么不叫出租车?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钱?

  牵着妈妈的手,逛街。「这么多人──」她很抗拒。

  「你就是要习惯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妈妈,你已经窝在家里几年了,见到什么都怕。你要出来练习练习,重新习惯外面的世界。不然,你会老得更快,退缩得更快。」你说,她更紧地抓着你的手。

  地铁站里的手扶电梯「」地滚动,你才发现那速度有多快;你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紧抓她的手,站在入口,如临深渊,看准了不会踩空的一阶,赶忙带她踏上。「」像一列上了刺刀、跑步中的军队。地铁站里万人钻动,每个人都在奔忙赶路,她不停地说,「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坐下来喝杯凉茶,你说,「去杭州老家好吗?」

  「不去,」她说,「他们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个表妹也死了吗?」

  「死了。她还比我小三岁。都死了。」

  那个「都」字,包括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头,包括扎辫子时的同学,包括所有唤她小名的同代同龄人。

  「那么去看看苏堤白堤,看看桃红柳绿,还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吗?」

  她淡淡地看着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璃珠,「你爸爸走了,这些,你说有什么意思吗?」

  那么我们去香港,去深圳。我们去买衣服?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八十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商店?有没有,在书店里,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八十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有没有电影光盘,一整排列出,主题都是八十岁人的悲欢离合,是的,八十岁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爱和悔、她的时光退不去的缠绵、她和时光的拔河?有没有这样的商店、这样的商品,你可以买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经过鞋店,她停下脚,认真地看着橱窗里的鞋。你鼓励她买双鞋,然后发现,她指着一双俏丽的高跟鞋。

  「妈,你年纪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会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点不舍地抚摸尖尖的镶着金边的鞋头。

  「妈,」你说,「这也是有跟的,不能啦。」

  她将鞋放下。

  你挑了一双平底圆头软垫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坚决地摇头,说,「难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没看到过了,也因此让你忽然记得,是啊,她曾经多么爱美。皮肤细细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并肩立在梳妆镜前,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自己,看着你,说,「女儿,你看我六十五岁了,还不难看吧?」

  「不难看。你比我还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样笑,「女儿,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没开封的盒子,放在你手里,,「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红色*的纸盒,画着一个娇娆裸露的女人,脸上一种暧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正对你微笑,带着她所有的慈爱。「仙桃丸」,是隆-乳-的药。

  「你那里太平了嘛!」她说。

  你想脱口而出「神经病啊你」,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问,「那你。。。你吃这个啊?」

  又回到人流里,你开始看人。你在找,这满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睁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没有,走过一百个人也不见得看见一个八十岁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门町的感觉,在那里,五十岁的你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是异类,或者说,满街都是「非我族类」。那么她呢?不只一个西门町,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没发觉已经来到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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