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根木,还是在我童年的时候。
作为曾经的街坊,小时候的我特别在意根木。印象中,他年近五十,是位极其普通,相貌粗俗的小老头,不起眼,不招人,矮矬的身材有如炊饼武大郎。他整天一副笑眯眯木憨憨的模样,为人随和,脾性也好,宁愿吃亏也不愿与人口舌。圆乎乎的头顶没几根头发,细眯着眼睛倒还有点像弥勒佛似的。年头节气或是遇街坊赶紧赶慢的事情总会热心相帮着做些下手。茶余饭后的街头坛角只要有他在场,人们一起聊天时的气氛总是异常地开心。然而,他带给别人快乐的主要原因是他的一手捏糖人的绝活。
听街坊老辈人讲,根木原是外乡人,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被抓丁,祖父一头担着糖挑子,一头担着根木跑到镇里安身。根木从小命苦但心眼好,由于身材长相的原因,直到四十多岁才娶了个汀州女人,相安无事过了几年日子,后来那女人嫌根木窝囊,便撇下年幼的女儿跟一个北乡男人跑了。他既当爹又当娘拉扯着孩子艰难地过生活。尽管如此,在闷头抽了几天旱烟之后,根木还是和往常一样过着平淡日子。
祖上传下的捏糖人手艺,是根木一家生活的主要来源。他喜欢这门手艺,晚上在糖坊里煎芝酴糖,白天担着糖挑子走街串巷招揽生意。在小镇的街口弄巷、戏台底下和学堂门口每每都能见到他矮小忙碌的身影。每到一处,支下摊位摆出一应家什,转眼间便能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小猴、小老鼠。摊前,也总能吸引一大群像我一样兴高采烈得像蝴蝶似的孩子们,个个瞪大眼睛看他捏糖人,听他讲糖人的故事。这时的根木也会乐得像孩子一样,细眯着眼睛开心地招呼:“老鼠钻油瓮、猢狲闹天宫,五分钱一个;糖哨子、关公刀,两分钱一个,慢慢来,大家都有,都有……”
同样是做小生意小买卖,根木做的与别人不一样,有特色,招揽人。别人扯着嗓子吆喝,根木是憋着劲用洋号吆喝。据说这把洋号是他曾在旧军队当过几年兵的父亲留下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倒腾出来派上了用场,还挺管用。时间长了,大街小巷里只要听到“哒滴、哒滴……”嘹亮的号声,孩子们就像听到集结号一样亢奋,知道准是根木的糖挑子来了。积攒了许久的.几分钱且已手痒痒的孩子们便欢呼雀跃着,追逐着根木,围在摊前看他捏糖人,粘着他要吹吹号子。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根木的糖人和洋号多少给孩子们带来些许的快活,捏糖人也算是种快乐的营生吧。
上世纪七十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根木连同他的手艺也被一起“割”掉了。从此,根木变得沉默寡言,呆呆地守在糖坊里抽着烟。几天之后听人讲,糖坊被根木自己扒了。以后的日子里,街头巷尾没有了他矮小的身影,小镇上空再也听不到“哒滴、哒滴”令孩子们快乐的洋号声了。
重新认识根木,却是在多年以后读到的一本书里。
一直在外谋生的我,偶然在文学期刊《江南》里一篇叫《远山》的中篇小说里读到了根木。书的作者似乎是丽水本土作家。小说通过对改革开放前后偏远乡村林场一名护林员坎坷经历的描写,真实反映了江南某千年古镇浓浓的人文风情和纯粹的乡土气息。字里行间,作为民间手艺人,街坊根木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形象若隐若现,然而却是真实存在的。在故事情节中,根木起到了穿针引线的重要作用。他的憨厚、朴实、乐于助人的性格,尤其是纯熟的捏糖人手艺,被作者刻画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勾画出了小镇市井曾经的质朴与闲适,扑面而来的是令人难以忘却的乡情、乡音和淡淡的乡愁……
在一个多雨的梅季,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小镇。眼前小镇的景象依然如故,不紧不慢,从容闲适。街还是那条街,巷还是那条巷,变化的只是多了些楼房和陌生的面孔。小贩们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充斥着街面。恍惚间,一种想再次见到根木的愿望占据了我的头脑。
基于这种想法,在一次晚饭后与母亲的闲聊中才得知根木早在几年前就离世了。母亲说,根木这辈子过得累,但没做过对不起街坊的事,自从女儿上了大学出息后,也就没什么牵绊了,前些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走了,走得那么平静,那么悄无声息……
带着些许怅惘,漫步在小镇幽深的街巷,闷热的天依然下着丝丝缕缕细雨,飘在衣服上,洒在脸上有些湿润。此刻,我的心底如清凉透骨的秋风,抬头仰望之际,小镇的上空仿佛又传来童年快乐的号声,依然是那么地嘹亮、那么地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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