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为世上最好的香,是木头的味道。
那时在工厂,早上,淡蓝色的雾气刚刚褪到半山,空气中沁满清澈的水气,两个师傅就开始锯木头了。
木头是上年冬天中幼林抚育砍伐的杨、柳、松、槐,偶尔有柏,细,锯成小段,专等着有人来找寻,掏很少的钱拿走。大一点的便是杨了,这树长得快,五六年就成大树了,木质软,不大适合做屋椽和家具,但也有人贪它便宜专买杨木做家具。师傅们锯的木头里,杨是最多的。把树杆卡在木架子中间,一个站在木架子上,一个站在地上,两下你拉我推,我推你拉。院子里,锯木头的声音要盖过鸟雀的叫声,盖过食堂开饭的铃声。不久,木屑落在两个人的头发、脸和身上,微白微黄的屑,从他们,一直向上、向下、向四周飘扬,他们周围,周围的周围布满雪一样木屑。
临近中午,下了一场小雨。房檐上的雨漏都没滴一滴,微微湿了地皮,像给草木洗了把脸天便转晴了。那些木屑的颜色变得深了些,整个厂院里,开始弥漫着木头的味道,一种被水发酵后,涨大的味道,新鲜,温暖,和适而厚重。两个师傅看雨停了,便又开始拉锯。木架子有点滑,上去的那个缓慢地往上爬,下面那个在身后扶着。是外地雇来的师傅,一个年轻些,一个年老些。年老的在下面,年轻的在上面。锯子幅度大大的,声音长长的,匀速地一直响着。一些新的木屑,又从锯齿间浮躁地飞散出来,灰尘一样,很快覆盖了旧的木屑。
夜里,天空深蓝,繁星闪烁,月亮银白,或缺或圆。有时我想,并不是它使夜空更蓝,而是夜空使它更清,更亮,更白,更像一个人的脸庞,有幸福在洋溢。我坐在厚厚的木屑上,或者解开的木板上,满腔都是木头发散出来的香味。相对来说,杨木的`味道要清淡些,柳木又好点,但最好的还是松木香,那种带着油脂的味道,让人想到灯光,依靠,亲人和温暖。
露落下,月亮突兀地挂在中天,明晃晃,照射着大地上的一切,工厂里的房屋、栗树、山楂树、李子树、小水库在月色下泛出浅色,枝枝叶叶,脉脉络络,若隐若现。而屋后的山体,愈加幽暗。猫头鹰快速地从此树到达彼处,带起一股乖唳之气。没有风,四周安静,万物像陷到水里。空气中,都是木头持续而悠长的味道——一股工厂的味道,我青春时段忧伤的味道,还有,向往、想念和依靠的味道。
二
木头们锯成厚约20公分的木板。垒放在干燥的库房里,木板跟木板之间,用细木头支着,说是为了透风,不使它们变形。
小件加工车间的师傅们便开始用这一块一块的木板,做成窗檩、柜子、床、桌子,再小的一点费料,做面板、擀仗、捣蒜器,向外出售。
天渐渐步入冬天。那两个外地师傅早已经不在了。院子经过人和自然的清扫,干净的近乎苍白。空地上,碎木屑被堆成一个堆。几个月的雨打风吹,木屑们的味道全部散尽。偶尔有麻雀落下,在里面找寻着吃食。夜里老鼠们穿过,留下凌乱的爪印。中午,门房师傅用叼着的烟锅将它一点点引燃,烟雾不久便浓郁起来,所有宿舍里,树枝间,工厂长长的墙壁中间,附近的田地和山上,都会被烟尘所侵。若久住的人,要告别,营造出一些伤感的气味。木头变成了烟尘,一切终将消散。连同木头屑里残留的那点香。
车间里木头的香味却浓了。木头再锯开,推刨推到光滑,师傅拿小锯子,用脚踩住木板的一头,沿着刚画的墨线,细心地锯出一个小口。再拿另一块木头,同样重复锯一个小口,然后将它们对接,一个意想不到的图案就成型了。窗台上,地上,案子上,堆满半成品。刨花皮一卷卷,一堆堆,一层层地卷曲着,散发着更多,更细、更碎、更小,更浓的木头味道。它们甚至要掩盖了墨盒和明胶,汗和肉体的味道。
师傅给我做了一个小凳子,推得平平的,滑滑的,木纹路清清晰晰的,闻上去,香香的。人坐上去,就像坐到一堆木头里。
晚上,师傅坐在火炉前拉二胡,他喜欢把一块松香放在烛火上烤软,烤到稀滑,然后一点一点滴到二胡上。于是,一整个夜晚,我们都会在浓郁的松香味中,一遍遍地听他的《扬鞭催马运粮忙》,欢快而跳跃的声线里,我看见木头们在笑,在忙碌,在跳舞,舒心而愉悦。
那时物资贫乏,村里人喜欢做洋灰柜,那柜子沉,大,能放很多东西,但从洋灰柜里面拿出的东西,有种石灰的味道。比起石头、土、沙,木头是最温和最贴心的物质。
三
祖母那个木箱子经过好几代的传承,外表已现出暗淡的旧色,她在里面盛放首饰和贵重物品。每次她掀开箱子的盖,我总是回嗅到一种好闻的味道。那时小,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直到后来,我闻到了木头被锯开后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才知道,木头的味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渗入到嗅觉里,并扎下了深根。
我家也有几块长长的松木板,放在屋檐下,木板跟木板之间用同样粗细的木棒隔着,三条粗铁丝将这几块木板牢牢地拴在一处。
祖母说,这是她的材木。
我问什么是材木。
祖母说,材木就是寿木,就是人离世时盛放肉身的容器。
在我们村,差不多每家都闲置着一口棺材,或者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材木。
更多的人喜欢将自己死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三爷爷的棺材割了三回了,一些更年轻的人突如其来地死去,来不及备齐自己的容器便撒手人寰,于是便趁了三爷爷的棺材,风风光光走脱人间。
三爷爷的棺材就放在炕沿边上。我找禾苗玩,两个人一起去三爷爷家。三爷爷是禾苗的亲爷爷,通常在五道庙坐着,家里只有三奶奶在抽烟,或者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我们每次去,三奶奶就把我们让到炕头,于是我们就选择了那个没有上漆的棺材作为巨大的玩具,棺材的木纹长长的转着圈,一个圈比一个圈小,最中间,便是一个大大的不规则的暗点子。我们喜欢躺在里面玩,有时挤着两个,有时蹲着三个。有时会将盖子着拉上,只留一条小缝。里面暗,满满的木头香,暖和,安全。我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暗夜来临,祖母在外面忙碌,我一个人孤独地缩在炕角,油灯里的灯芯眼看着要灭了。
祖母去世时,父亲给她定做了一个大大的棺材,那些材木,祖母喜欢在跟前大大面前炫耀的好木头们,祖母在雨雪天给它们蒙上麻袋片,好天气再掀了的好木头们,在埋葬了祖母后,父亲将它们拉走了。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父亲说,那些放置木头太久了,做了寿材不甚结实了。
祖母躺在大棺材里,人廋廋小小的,像我小时候躺在三爷爷的棺材里那样,平静,安详。但我们还是在哭。那种被木头包裹起来的踏实感,无法消除我对她的想念。
十年后,因为村庄的迁徙,祖母的坟也不得不搬迁。我怀着复杂的心情面对着祖母的坟墓被挖开,那个棺材,业已酥软,要四根绳子牢牢绑住,它才不散架。再结实的木头,都要被时间消腐。从阴暗的墓穴里抬出来的棺材很快就四分五裂。我住在棺材里的祖母,只剩下一小堆白骨。那是夏天,太阳当空,庄稼半生不熟,窒息的空气令人口干舌燥。一股微风轻来,鼻息中满是木头的香味。这是祖母的味道。
我突然掉下泪来。
四
我离开工厂很久了,但很庆幸兜兜转转最终又选择了与木头相持一生的职业。甚至有幸跟古木每日相对。
在那些百年、千年甚至传说中万年的古木面前,人跟树缝里的一朵花,一粒沙,一根草没什么不同,弱,小,不值一提。我仰望着这些古老的木头,像仰望我的先祖,我会感觉到那种非常隐密的,生命之间承接的默契,正自古木向我、向我身边的花草源源不断地传来,我欣喜地抚摸着它们粗糙的树杆,枝叶,感受这种熟悉的古旧和深厚的凝重。
更多的时候,我趴在它们身上,试图能嗅出它们包裹久远的气味。它们的气味之中带着风的味道,尘的味道,岁月的味道,透过这些味道,我能实实在在地闻到木头本身的味道,甘、涩、微甜,若泪水划过之后心中的豁达,失去之后懂得放手的欣然。
一切木头做的小挂件小饰品都回成为喜欢的贴身之物,这些多檀木和樟木做成,味道微辣,有驱虫功效,但你也知道我对木头有天生的容纳,这就使我们之间相见俨然。在装修屋子的时候,也选择了木头这种能长久陪伴人的材料。当我坐在屋子里,将白色的纱帘拉上,木头们发出淡雅而笃定的光芒,恍惚看见,木头之中,一些东西蠢蠢而来。
我开始对香水、护发素、粉底、洗涤剂过敏,甚至对花粉和灰尘也开始过敏。
只有树、木,能自如地与之相对,或穿越其中,读书,听音乐,甚至可以在不吃药的情况下,在属于树木的居住地小憩。
事实上,与其说我喜欢木头的香,莫若说,我喜欢木头本身。
树活着的时候是鲜活的,葱郁的能掐出水来。而它死了,体温也会一直在。我想,那些来自它身体深处的香味,其实是它生动不息的灵魂的在游移,在人世间,长长久久,在着。
某次出外旅游,遇懂易经之人,他死活要送我一卦,也是缘分吧,无奈,从了他。他掐指算来,无比惊讶地看着棉麻衣裤的我,说,木是扶衬你的贵物。我亦低头看看腕上的木镯子,与他相视而笑。
喜欢的,便是缺失的,也是合适的。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木头,就像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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