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季花开得耀眼红的时候,就该过端午吃粽子了。
母亲依然早早起了,悄悄扯扯我们其中的一个:哎,不是说好起来采“五树头”么?被拽出梦境的人揉着惺眼,猛然记起自已的使命,满脸惶急地穿衣下炕,趿着鞋就往外跑。母亲后边悄声喊,甭急,太阳出来还早呢。被喊的人却早跑没影儿了……
“五树头”就是五种树木的嫩芽,端午节带露采回,扔在屋顶晒干,据说能驱邪治病。说是“五树头”,其实采的是树头还是草头无关紧要,采五种采十种也都随你,但要紧的事项有三个:一,不能见光,须在太阳出来之前采回;二,须由不过十二岁的小孩采撷,家里没有小孩的,可委托邻家小孩代劳;三,整个采撷过程不能接生人语。有此三项指标,“五树头”才保灵验。
在乡里,不花钱又有大用的东西是没人错过的,端午节前的晚上,家里的大人把任务分派下去,第二天一大早,蒙蒙晨霭中的树口、河边、田野就倒处都是采“五树头”的孩子了。路上碰面,大家都不说话,只让眼睛亮亮地对闪一下,便错身而过,那情形犹如电影上的地下党秘密接头——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不能笑,你必须绷着,绷着跑回家,绷着把“五树头”交给母亲,绷着和母亲一起把“五树头”扔上房顶、墙头。然后,你就笑吧,像风摆杨柳也行,像喇叭花开放也行,想怎么张扬就怎么张扬。
我是喜欢这个活儿的,我认为它远比睡懒觉划算。试想想,你怀揣着一个有点神圣的使命,去完成一个带点神秘的任务,你暗暗和太阳较着劲,你碰到最好的伙伴也不能说话……这样好玩的事情一年能有几次?因此,每年端午节采“五树头”都是我主动要求,不用母亲费一点儿口舌。
我不喜欢那些无嗅无香粘粘糊糊的树头,我喜欢散发着药香的艾子、野菊,喜欢无嗅无香却开着胭色碎花的水红;喜欢有一丝丝清甜的蓑衣草,喜欢有一股怪味却修长优雅的臭蒲英……母亲也喜欢,接过去用力嗅嗅,顺手掐下一枝野菊或艾草别在鬓角,嘴里念念有词:五月五,是端阳,插艾子,戴香囊。吃粽子,撒白糖……
母亲笃信“五树头”能治病,年年用“五树头”煮鸡蛋给父亲吃,用“五树头”煮水给我们擦洗蚊虫叮咬的夏疮。是不是管用,没人知道。因为夏疮好了,父亲的病却总不见起色。其实,擦不擦“五树头”夏疮总会好的,夏天过去了,它没有理由赖着不走,而我们更祈盼的是父亲快快好起来。可是,吃了好多年“五树头煮蛋”,父亲还是早早离我们而去了,这让我们采“五树头”的心也变得懒懒地……
端午节的重头戏当然是包粽子、吃粽子。
过节前几天,各家的女人就开始为粽子忙开了。上碾碾米,赶集买棕叶,把平日不用的大木盆拖出来洗刷干净,棕叶是干的`,要用宽水浸泡,泡的片片如生才好用。米也要泡,泡得粒粒饱满才好吃;母亲总是把棕叶和米同泡,泡过的水用它添锅,说是原水煮原粽,叶的清香、米的馥香都在粽里了。这样的粽一出锅,清香濡甜、松软适中,蘸白糖而食,能让你吃蒙了鼻子。小孩子胃口好,更喜欢吃凉粽,凉粽香滑爽口,剥皮也不粘手,别有一番风味,吃着还痛快!
老家的粽子都是苇叶三角粽,三、两片叶片顺排,折成三角,装米进去,顺角对叠,剩两段尾巴打成小结,一只玲珑三角粽就成了。看着容易做着难,不谙此道的人,折来折去,把苇叶折磨成条缕碎片,也难让米顺遂地待在叶里。抬头再看别人,一顺一折一结,简单得要命。低头效仿,却手僵指硬额头冒汗,怎么也不能把叶与米撮合成粽。因此,碰上家里“送闺女”,非提早请人不可。
“送闺女”是端午节的一个风俗,新嫁女儿回门,做娘的好饭好茶供到端午节,末了,还得包一大宗粽子,带人连粽于节前给人家婆家送回去,谓之“送闺女”。
“送闺女”粽子多多益善,越多越体面。家境好,又要脸面的人家一包就是十斤、二十斤米。新婚燕尔的闺女还不满足,仍撒娇耍赖地要娘多准备几份,说家里有一群小姑子等着呢!为娘的一边戳着女儿的额头骂“白眼狼”,一边屁颠屁颠积极筹备。米没有那么多,就向四邻八舍撮兑告借,反正大家都蓄有“白眼狼”,“赔送闺女搭上粽”是早晚的事儿。
包这么多粽,要想不手忙脚乱,非请村里包粽的好手不可。我们胡同小锁娘就是这样一个好手。小锁的娘出名的好吃懒做,却生了双巧手,粗活重活脏活一概不会,精活细活艺术活却样样精通。比如画鞋样,比如绣鞋垫,比如剪窗花,比如给新媳妇开脸,比如做供馍喜饺,比如包粽子……同样一盆米,别人吭吭哧哧包半天,小锁娘说笑间就把一盆米婉转成两盆粽。而且,她包出的粽子三角匀称,大小相同,从没有“跑米”事故发生。因此,每年端午节,小锁的娘总要风光忙碌那么一次。帮忙的谢仪自然也是粽子,五只、十只不等。总之,有三、五家来请,小锁家的黍米基本就省下了。
可叹的是,包了不知多少“送闺女”粽的小锁娘,轮到自已“送闺女”了,却没有排上用场。因为女儿小锁突然痴巴了!据说是因为一块花布,做新褂子的。端午节早晨凉在院子里,中午回来就不见了。花布没了,人就痴了。长大了,虽然也糊糊涂涂嫁了,可一个痴痴傻傻地闺女有什么好送的,“送闺女”原本是一件风光体面的事情!
那时候,北方没有大米,我们的粽子只有黄米和红米两种。黄米就是黍米,比小米肥硕,油性大、粘度高,煮粥、发糕,都是难得的美食,用它包粽自是上上之选。只是黍米属低产作物,种植又不多,数量极少,平日里基本上吃不到,只有在端午节这天,它才作为粽子隆重登场。
红米就是高梁米。老乡莫言在他的成名作《红高染家族》里把红高梁渲染得异常壮美,给人以极大的视觉享受与精神满足。秋野里的红高梁的确是美的,但说到吃,却难让人有溢美之辞。它枯涩干硬的颗粒好像小沙子,吃进去不仅不能安慰饥肠,还把胃壁原本不多的油脂也刮了去。一餐红米饭之后,胃便要灼烧好几天。现在说起,我的胃还有一种火剌剌的感觉。拿它来作填充粽子的材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粽”的无奈之举。可是,一家大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来了一个吃粽的日子,却因为米少而不能以解馋吻,没有比这更让一家之妇沮丧难过的了。于是,惯于在粗茶淡饭中周旋的主妇们就拉来了红红的红高粱。她们发现,红米单独吃是糙糠,与黄米搭配却有质的不同。黄米的软中和了红米的硬,红米的艳又濡染了黄米的黄,两相搭配,天造地设,不只味美,还有色香。不过,红米的比例一定不能过半,三之一最好。
原以为天下的粽皆如我老家的苇叶三角粽,精巧清丽如艺术品,不仅慰口腹,还可养眼目。因此,看到婆婆家巨大丑陋的波萝粽时,我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那粽由波萝叶裹成老式枕头状,中间一道草腰子捆着,又黑又破又粘又腌脏。解开稻草,老枕头开了,竟是两只,两只枕头合抱——掂掂,足有一斤重!
我把一只“枕头粽”放在一只平盘里,咧着嘴、翘着指,一层层扯它的烂外衣,扯了一盘子碎皮烂缕,粽子出来了,也是黍米,但米的金黄却被波萝叶染成了苔绿,混混浊浊,斑斑点点,看着实在可疑,里面横七竖八嵌满了花生大枣栗子核桃仁——实惠倒实惠,可,这也叫粽?我扎煞着两只手看着这毫无美感的“大枕头”说。
那个吃“枕头粽”长大的人不高兴了,反唇相讥:不比你们的“三寸金莲”强?抠抠吃吃一丁点儿,还无滋无味!光好看,有啥用?
丑陋粗糙的“枕头粽”味道果然不差,尤其是波萝叶的醇郁浓香,不单是闻,而是实实在在地吃到嘴里去了。我见过生时的波萝叶,阔大厚实,生机勃然,类似梧桐叶。它不像竹和苇那么有个性,吃完了粽,除颜色变褐了,还是原形原状。它太实在了,一煮就烂,一烂就化,不管不顾地把自已变成烂布片,滋滋味味全都渗入米里。这很容易让我想起一年年为儿女包着粽、又一年年老去的女人们。
婆婆知我喜食她的波萝粽,总是于端午节前夕就包好,再托人辗转捎来。而且一捎定是一大包。我便上顿粽、下顿粽,一只只认真享受。吃腻了,吃够了,就塞进冰箱,什么时候想了,就去拎出一只。有时清理冰箱,能从角落里拽出黑黑的一坨,而那个“有时”,也许是第二年的端午节了。
吃了若干年婆婆的“枕头粽”,渐渐地忘了它的丑,渐渐地觉得它就是粽、粽就是它了。有时候与母亲捎来的苇叶粽同吃,真觉得那曾经美味无比的苇叶粽有些寡淡。只是,这种感觉打死也不肯说出来。
什么时候,粽已不是端午节的专利了,而是作为小吃的一种,随时随地供给那些喜食它的人。我虽然喜欢,却因为怕肥,极少碰它。但如出差外地,碰到新品种还是不会错过。一路尝下来,粗算也有十几种。像北京的糯米白粽、小枣粽,湖州的八宝粽、豆沙粽,上海的鲜肉粽,四川的椒盐四角粽……各地的风味不同形容不一,却各具其妙。其中,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鲜肉粽,以为粽乃素具素食,或清丽或馥郁,皆属天然。裹进肉类,油乎乎意腻腻,便失却了粽子的本质原韵。
吃过最难忘的粽是友人从遥远的屈原故里寄来的,因聊天时偶尔聊起,便寄来了。青竹紫米粽,20只,菱角大小,青碧碧串结成串。虽用的是特快专递,总是易变之物,辗转数千里,外缘已酶,仅中心可食,全部剥完,只有一小碗。
吃着这样的粽,你好像只能望着天空发呆:千里寄粽,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痴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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