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径的相识是在一个没有美丽只有忧伤的春天,那个春天斑斓的不是绚丽和灿烂的光芒,而是沧桑和忧郁的色彩。
或许是他的性情太倔强,不经意间触犯了上司,头儿的一句话就把他“发配”到一个偏远得连鸟都不愿意呆的山区了。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侮辱和蹂躏,背后人们针刺的目光,眼前亲朋鄙视的责备,使他喘息窒息。但是他又不愿委屈自己清高的灵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竭力维护着自己的那点尊严,依然决然头也不会地背起行囊,走向了隐含着屈辱和愤懑的征途。
那段时间,他的心情一直在低沉中消落,回想起工作,家庭,生活林林总总的事情,他简直焦头烂额,痛不欲生。人总是在失意的时候才感觉到人生的艰难和沉重。当他躺在那简陋而破旧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小石屋中,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时,他的心情便布满了恐惧和沮丧,他感觉不到人生的美好,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浮躁狂暴、焦虑不安,他感觉他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苦难了。
那段时间,他的意志在一点点地消沉,他的神经在一天天地麻木,他要彻底崩溃了。于是,在一个极度消沉的傍晚,他一个人忧郁地走进了那一片朦胧着炊烟和雾霭的山谷,走进了那条从无人问津的在孤独中落寞的小径,然而没想到就是在那时他竟然喜欢上了小径,而且从此他便有了一个孤独的伙伴,与他共愁,与他同欢。
小径蜿蜒在一片低矮的山丘间,孤寂地在山腰间穿行盘桓。以前这里是山里人家通往山外的便道,后来有了大道后就无人再踏了,小径慢慢地就被人们遗忘了。那曲曲折折的路面上铺着被雨水和脚步磨砺的发白的碎石子,那石子干干净净的大小不一,镶嵌在黑黄的但是并没有尘屑飞扬的泥土里,安详而宁静。
小径的左侧是一条悬挂在绝壁的用青色石块砌成的和小路走向一致的沟渠,沟渠里苟延残喘着残弱的让人爱怜的一线从山岩里渗出来的溪水。两边丛生着高高低低的荆棘藤蔓,隔不远处零星地站立着一株或两株桃树或杏树,还有苍老而枝干遒劲的柿树。沟渠下面是一片比较开阔的长长的林带,种满了笔直而挺立的胡杨。小径的右侧是一片低漫的山谷,上面长满了高低错落的密密麻麻的有了年代的苍松翠柏。松柏下面铺积着厚厚的黄中微白的零落的松针柏叶,踏上去软乎乎的很有弹性。还有一些天然的花草和藤条也芊芊莽莽地夹杂在其间,看上去很和谐而充实。
那天傍晚,他一个人徘徊在这空空的林谷小径中,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从林梢深处传来几声野鸡的叫声,给这空空的林间增添了一些恐怖的气氛。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感觉,他就那样忧郁地踯躅着,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直到月上山巅。
那月光静静地把一束束银色的光华抛洒在这片山林间,幽黑的林木映衬着泛着白光的小径,陪衬着一个可以说近乎麻木而神经的他。他在小径上忽而狂跑乱舞,忽而大笑发怔,忽而仰天长啸,忽而哀伤低咽,忽而悲声唳吼。他不知道他是谁了,他傻了,他疯了,他在这孤寂的山林,在这孤寂的小径像洪水猛兽一样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发泄着自己淤积在心底的再也无法压抑的沉闷和痛苦。
没有任何东西理睬他,那松柏,那丛草,那星星,那山丘都好象一个个冷漠的看客,没有什么来抚摩他,安慰他,只有脚下一条无语孤独的小径在支撑着一个痴狂的他,他好可怜啊。一阵狂暴的疯狂过后,他疲倦了,他无力软弱地躺在小径旁的草地上,透过小径林上枝梢看着那月光从他的脸上从左颊到右颊慢慢地走过,他才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冷静,渐渐地在他的脑海里悄悄地滋长,最后让他难以相信,他竟然在倏然间清醒过来了。
山林是寂寞的,小径是寂寞的,他们曾经喧闹过,他们曾经辉煌过,尽管世事沧桑夺取了他们的自豪和荣耀,但是他们却能够在失落和寂寞中默默地承受风雨雷电寒霜冷雪,承受由繁华到冷清的痛苦,而且毫无怨言、毫无抱恨地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沉默,依然在空旷的山谷固守着那份自我,依然用自己的执著在荒落的山野展示着自己的尊严,那是一种何等的伟大和静穆啊。
岁月在不停地走着从容的脚步,小径也在四季的轮回中依然走着自己的风景。春天来了,小径便幽静美丽地躺在那山花烂漫之中,静静地享受着春风的抚慰;夏天来了,小径被葱葱郁郁的林木紧紧地包裹着,沉醉在林涛美妙的乐曲中;秋天来了,小径在满山飘香的红叶中沉醉了;冬天来了,小径开始从激情中冷静下来,在沉默中等待那晶莹的雪花为自己披上一袭羽衣。
在繁盛与衰败面前,小径没有荣辱得失的喜怒,没有宁静与繁华的快痛。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保持着自己的超然,都执著着自己的沉默,那是一种境界,那是一种风流。
而他,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沧海一粟,却不能承受生活的挫折和打击,却不能保持自己人生的底线,而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委靡不振,自暴自弃,亵渎自己,那简直是在污辱自然的清净,玷污自然的纯洁!那是何等的卑微与怯弱!
人往往是在一个怦然心动的时候突发灵性而悟透人生的道理的。一阵宣泄过后的冷静,使他清醒多了,他无法容忍自己心灵的狭隘,在茫茫沉静的夜色里,他感觉自己应该和小径一样,做一个孤独的舞者。在这个舞蹈中,他变成了一只蛹,在长长厚厚的丝茧的包裹中,艰难地蠕动着躯体,最后把那银色网织的恐怖一点点地捅破,于是梦在苦疼中挣扎成美丽的蝶儿,穿过卑俗的空谷,舞动着一个孤寂而圣洁的灵魂,飞向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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