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章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余年了。
说起章爷,在我的老家,我们两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大概是从我上初中的时候起,章爷见我时总叫我“秀才”,用他的话说就是他所知道的几辈人当中都没有什么文化,大都不识字。在他看来,我就是那个识字最多的人。
章爷的父亲早年是开饭馆的,有一身的厨艺,在我们那里有些名气,他家的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家里的生活条件当然过得还算殷实。因为此,来给章爷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络绎不绝。他的父亲招架不住媒人们的巧舌利嘴,就做主给章爷选定了一房媳妇,刚满十八岁的章爷就这样早早地成家了。他的父亲本来想让他继承厨艺,可章爷不喜欢当厨子,也不想以饭馆养家糊口,说那是伺候人的活,章爷的父亲气得没法,也就不再去勉强他。好在章爷的弟弟愿意学厨艺,弟弟的举动给了他父亲不少的安慰,祖传的手艺总算有传承的人了。
章爷婚后的第二年,章奶奶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的降临,给一家人带来了欢乐,章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毕竟自己当上了父亲,可让人想不到的是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天夜里,章爷外出办事返家时,他刚踏进村子的边缘,就被一伙人推推攘攘的强行带走,那些人手里都带着家伙什,拿着像枪一样的东西,章爷连给家里人带口信的机会都没有。章爷一家不见他回来,都急坏了,张罗人找了大半夜也没见人影,让人心疼的是章奶还在做着月子呢,还需要人照顾,这可怎么办啊!直到第二天,乡亲们才知道村里少了几个男壮劳力,有知情的说是跟着当兵的走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他们被抓壮丁了。章爷走后,章奶整天以泪洗面,章爷的父母亲唉声叹气,大骂世道的不公平,骂归骂,现在儿子连影都没了,这个事实谁也无法改变。他们生怕小儿子也被抓走,那样一家人还怎么活呀,气得一跺脚,连生意也无心打理了,干脆把饭馆关门了事。
章爷一去几年没有音信,章爷一家生活在无尽的思念里,整日幻想着章爷突然出现在院落里,那该多好呀。后来,全国解放了,章爷真得回到家了,全村被抓走的几个人只有他和我大伯先后回来了,能够活着回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一家人日思夜想的他终于回来了,全家人高兴万分,章爷的母亲抓住儿子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生怕儿子身上少了什么零件似的。几年的光景下来,章爷显得更壮实了,父母亲却明显地老了,可能是被章爷抓壮丁的事揪住心了吧。章奶奶望着归来的丈夫,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像一尾落单的鱼,所有的委屈和思念的疼痛都揉进了时光的河流里。已经五岁的女儿,站在一边怯生生的看着他,章爷一把抱起她,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弟弟也成家了,刚添了一个儿子。村子还是这个村子,家里的一切还都不错,对章爷来说,心里上有了不小的安慰。随后的几年里,章爷的父母先后去世,弟弟也因病离开了人世,家庭突遭的变故,让章爷有些措手不及,日子总得要过下去,他一个人毅然担起了两家人的重担。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谁能够预知生死别离,经历过生死之痛后,总让人能够变得坚强。
章爷的弟媳要走了,她对章爷说,她的娘家亲人又给她说了一户人家,想让她改嫁过去,人家带话说了不让带孩子一起过去。其实,她的弟媳也没有想带走孩子,怕孩子过去后受什么委屈,她一直想着把儿子过继给章爷,好让老王家留下根来,这样的话她也安心了。俗话说的好,长兄如父。章爷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家里的一切,无论大小事情都要由他一个人来抗。自从弟弟病世后,撇下弟媳孤儿寡母的,日子也很难熬,此时的章爷很理解弟媳的难处。他没有为难她,也一点没有犹豫,就把侄子留在了自己身边。他对弟媳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想什么时间回来看看就看看。后来,听章爷说,弟媳改嫁没有几年光景就因病去世了。人世间就是这样,有些让人世事难料,去世的人已经远走,活着的人还要挺直腰杆子承受着一切磨难。章爷一家人对待侄子视同己出,不知什么原因,章奶奶也没有再生出个一男半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我记事的时候,章爷和我爷爷一起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我的爷爷那时身体不太好,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喂养牲口还是可以的,他们小心地侍候着被乡亲们视为命根子的骡马牛羊。章爷不但喂养牲口有一套功夫,还是生产队里的好把式,所谓的好把式,就是使唤牲口的行家里手。听父亲说起过,不论多么烈性的骡马,不管是犁地,拉磨、碾场、那些骡马在章爷的使唤下都能被驯的服服帖帖的。每当生产队派活的时候,很多乡亲都喜欢和他搭伴干活,大概是省心省力的缘故。记得那时候,每逢麦收时节,乡亲们都提前忙活开来,把式们赶着牲口,把用来碾压麦子的场面整得平平正正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颗粒归仓准备的。一车车熟透的,泛着金黄色的麦子拉向平整的麦场里,在阳光的`爆晒下发出啪啪的响声,似在召唤着乡亲们的到来。打场开始了,只见章爷站在麦场的中央,头上戴着手巾,腰间系着长绳,长绳的另一端绑在领头的牲口的脖颈处,章爷的长鞭在空中甩响,几声吆喝下,听话的骡马拉着石碾一圈一圈地转动着,石碾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吱吱呀呀的响音,吹响了麦收的号角。麦场里一阵的扫帚声,木叉、木锨的舞动,和着乡亲们的欢声笑语,多么和谐美妙的乡村麦收民俗画图啊。一旁玩耍的我,看着站立在阳光下的章爷似乎成了一道独有的风景。这道风景,任凭时光的打磨,永远无法抹去,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记得奶奶提起过,有年除夕的晚上,家里还没有米面下锅,是章爷送来了一大碗杂面,几块红薯,家里人才算吃上了年夜饭。那时候,章爷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宽余,他知道我们家人口多,日子过得艰难,章爷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以后的岁月里,父亲经常给我提及此事,感恩之情不溢言表。
生产承包责任制落实到户,集体生活被解散,随之,乡亲们的生活慢慢好了起来。那时候的我已经六、七岁,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受到过饥饿的威胁,现在看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无比幸运。
盛夏的夜晚,乡亲们都喜欢坐在家门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谈些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章爷爱搬出他家的小木床,放在院门前的老槐树下,他喜欢眯着眼睛,吸着旱烟,手里慢摇着一把大蒲扇,听着收音机里的老戏,尽情地享受着幸福的时光。我喜欢坐在章爷的小床边嚷着让他给我讲故事,章爷一点也不介意我打扰他的清净,总是一脸乐呵呵地笑着,一边关掉身边的收音机,就开始给我讲他的传奇故事。在章爷的故事里,我知道了不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章爷说,在当兵的那几年里,他很想家,很想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因为不识字,部队又行踪不定,更重要的是有时连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觉得想得太多也没有什么用。他一生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与日军对垒过,光着膀子和他们拼过刺刀,一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后来国内打起了内战,他被共产党的部队俘虏,因为离家太久,他无心再待在部队里,就返回了家乡。其实,章爷的心里也有遗憾,他说过,和他同被抓走当兵的我的大伯,被俘虏后,先是参加西南的剿匪,而后又选择去了抗美援朝战场,后来光荣回乡,荣归故里,余生都有国家管着,多好呀。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就没有了我大伯的风光,好在活着回来了,比起那些把命都丢到异乡的乡亲们来说,他觉得自己还是最幸运的人。生活里章爷就是一个性格豁达,想得远看得开的人,生活一样厚待了他,家里的日子象芝麻开花一样节节升高,侄子对待养育自己的章爷章奶很是孝顺,孙子孙女围绕膝下,爷长奶短地叫着。章爷说他已经很知足了,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晚年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夏风习习,裹挟着丝丝凉意,我偎依在章爷身边,听着他流年光阴里的故事,陶醉在美好的乡村夏夜之中。
随着我离家十几里到乡里上初中,后来又离家几十里上高中,再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定居外地,成为远在外的游子,渐渐地和章爷见面的机会少了。只要有机会回家乡,我都会去看章爷,章爷还是喜欢叫我“秀才”。我知道章爷的心思,从我小时候起他就对我充满了厚望,希望我成为有出息的后生。
随着岁月的流逝,章爷明显地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精气神。家乡的黄土地养育了他,他的一切还是要归于这块黄土的,化作土地里的一粒尘埃。章爷,连同我的祖辈们,被穿越乡村的时光列车无情地带走了,最终走向故乡黄土铺就的驿站深处。
我想您呀,我的章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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