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喜欢,临窗远眺南山,每每凝望这绵延东西的大山,思绪联翩却又安然。在流动的四季,我与南山对视,滋生了某种心灵的默契,也多了一种寄托。而在这冬春交替的时候,南山山坡的褶皱处仍然存有残雪,如白云碎片散落,零零碎碎,残败、清冽、忧伤。如我斑斑驳驳的心事。每年,如是。
望南山残雪,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父亲残雪一样的头发、残雪一样的胡须,还有李雪健一样的容貌和神态;真的,父亲的样子像极了李雪健,只是比其更沧桑一点。我还想到了,父亲辞世时,缠在我头上的孝布,也是如残雪一般,寒冷了那个春天。十年前,正是这个时候,父亲来我家小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许是有所预感来日不多,父亲年前破例分别到我和妹妹家小住,那是他最安稳的日子,安祥中流露出他和我们一起时的满足和踏实。
父亲戴的半新毡帽是我第二次送他的,他喜欢天冷戴毡帽,且常弹扫得微尘不沾。戴上干净的毡帽,搭配上黑色半长棉袄,父亲略显清瘦而儒雅,父亲就是这般形象;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也不是吃公粮拿俸禄的,可他皮肤白净、性子不温不火,穿戴洁净,怎么看都不象乡村农夫。父亲是个讲究之人,从不容他的胡须茬多冒一点出来。我时常看到父亲,歪着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舌尖把一边的腮帮子鼓得老高,肥皂沫如一团白雪,裹住了下巴和两腮,剃须刀刮掉那雪沫,咧嘴轻笑,一排牙齿雪白齐整。不知何时起,父亲再也剃不掉他脸上的残雪,属于它的冬季,真的来临了。
正逢寒假,我尚有时间给父亲做饭,陪他坐阳台上晒太阳,说话。父亲指着对面南山,说等残雪消尽,山桃花就开了。然而,父亲和我谁也没料到,山桃花盛开的时候,父亲会如残雪消融大地。我说不清当时何故没陪他一次外出走走,如今想起就被遗憾和愧疚困扰。
在城里,父亲没有几个熟人,但他和我们小区上了年纪的人并不感到陌生,主动打招呼和他们聊天,掀牌,也会在路上顺便搭上一两个伴儿散步,看城区道路开发、楼盘施工。每次转回来,父亲就兴致勃勃讲他的所见所闻。我对父亲说,城里人架子大,不要主动和他们搭讪,父亲却说,那些人蛮好,有几个人年轻时在我们乡镇干过工作,认识的。家里刚装了一台电脑,父亲会站一旁看我上网,我给他讲述互联网的神奇,父亲听得像个小孩子,不住地点头称赞。受传统思想影响的父亲,却一点都不固执,若他在世,纵使年事已高,相信他是可以学会上网、玩微信的。
身为农民的父亲,一辈子不喜欢和土地打交道,时常奔走在外。物质匮乏年代的自行车、皮大衣、皮鞋、手表,包括我儿时第一次吃的面包、鸡蛋糕,父亲在村子引进了新时尚,有时在小伙伴面前,我觉着脸有光彩。尽管如此,我对父亲仍是心存成见,因为父亲疏于务农,苦了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潜意识中全是母亲辛劳的画面。就连我的文字中,也是鲜见父亲的。记得幼时母亲问我们,如果她和父亲分开过,我们愿意跟谁,回答结每果是:没有谁愿意跟着父亲。父亲对我最狠的就是罚站,嫌我女娃娃家爬树,外面耍半晚上不回家。我不太怕父亲,但也不太和他亲近。父亲有时心事重重,显得很忧郁,甚一连几天寡言少语,俨然是一个孤家寡人。总之,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总是残缺。若母亲留给我的记忆,是那大雪纷飞时银装素裹的唯美,父亲的风景,则是那南山的残雪。
父亲在我家,我不能断了他早晨煮清茶喝的习惯,家里没有茶罐,爱人从街市买来搪瓷缸子,在电炉上煮茶给父亲喝。父亲嗜好抽烟,而我偏偏闻不得一丝烟味儿,他一抽烟,我就躲到一边去。告诉父亲烟味让我头疼,父亲并不生气,之后抽烟,打开阳台窗户头伸外面,冷风吹得直打喷嚏。父亲一次对我说,有个小小要求麻烦我,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想吃蘑菇青椒炒廋肉,父亲的语气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舒服,我半嗔半笑说父亲,自己的娃娃,有什么麻烦的,不就很普通的家常菜嘛,想吃什么尽管说,非得这么客气,像不是一家人似的。父亲轻笑道,不是生分,是怕太麻烦了。弟媳妇隔天送羊肉泡来,父亲仍旧是那句话:太远了,麻烦,别再送了。说归说,我看得出父亲脸上的叠叠皱纹里藏着的是满足,幸福。
父亲就这么样的人,说话有点虔气,称呼我们姊妹几个不用全名:老三娃儿哎、芳儿哎、成儿哎……我觉着有点碜人,好似咱几个像他手心的宝贝疙瘩。不知道弟妹听了是何感受,反正我不大喜欢。尤其冬天麻麻亮去上学,母亲叮嘱路滑走路小心,父亲却再三说天太冷让我戴上他的火车头帽子,我连连说不戴不戴,心里犯嘀咕:女孩子戴你那笨重的破玩意,不是让人出丑吗?父亲常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吃口轻松饭,我嘴里答应,心里却说:肯定我要努力学习,谁会像母亲一样一辈子操劳?像你一样做生意老是被人骗?记得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写给我的信总是咬文嚼字:吾儿近来可好?为父甚是担忧!吾儿独自在外,望待人接物有度,交友慎之……我暗笑父亲,像旧时私塾酸溜溜的教书先生,明明是女儿,你非得称呼吾儿,吾儿。不过,他写的一手流畅圆润的钢笔字,倒是好看。虽然,性格倔强的我,从小对父亲滋生了抵触心理,但去外村看电影,我还是喜欢被父亲驮在自行车后面的感觉,站在后座上高过了所有的观众看银幕,觉得头顶的星星都是属于我的。
那年结婚,父亲托弟弟带给我一样东西,打开严严实实的包裹,是青绿瓷的工艺品——“麒麟送子”,粉绿色麒麟驼着一个白白胖胖光着屁股的小娃娃,父亲用红色丝带顺着麒麟的腰部缠绕到背上那个昂着头趴着的小可爱,紧紧打了一个结。瞬间,我的眼睛发酸,父亲的心意,我能明白,看似廉价的礼物,承载的却是父亲的厚爱和祝福。后来,我生了二子,我又把父亲的嘱托送给了新婚时的弟弟,弟弟婚后子女双全,我想那定是父亲在天之灵的保佑吧。文字写到此,我忽然想:哪天去弟弟家索回父亲送与我的结婚礼物,免得哪天弟弟把它丢弃,再次造成我对父亲的愧疚。
自父亲走后的每一年,看到南山残雪,我自然会想起父亲,伤感,迟迟不化;我觉着自己曾经是何其幼稚,无知,愚蠢。除了我的母亲,有谁真正懂得父亲?其实,父亲就是那南山,孤独、沉静、深邃、包容。南山,不光有残雪皑皑,还有水桃花开,有草木丰茂,有鸟雀放歌,有霜染枫叶,一年四季皆有风景。那,才是真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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