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旧衣散文

2022-09-28 散文

  阳光炫目,大地灼热。祖母拿一把蒲扇坐在一栋三层红砖老楼的门口看着她的箱子。偶有小风从窄而长的走廊穿堂而过,捎来筒子楼过道里庞杂的气味。她摇着蒲扇,看着过往的邻居,黑府绸短袖衣服上有花露水的香味。

  很多年以前,梅雨季节过后的大晴天,祖母搬出一个箱子,在武昌武珞路五十六号的老筒子楼门口,翻晒她的家当。箱子外观褐红色,透着哑暗的光,隐着同色的梅枝花纹,有些花枝已经磨平,看不清图案了。箱子四角用黄铜包封。有锁,也是铜质。

  这箱子平时放在祖母的床头,上面覆盖一块蓝布。那时祖母六十出头,健康,有力气,大脚板走路咚咚响。我们住在一楼,她一个人就能轻松地搬动箱子。靠墙,她放好箱子,又搬出家里的两把椅子,拉开一些距离摆好,在椅子的靠背间架一根竹竿。祖母开锁,咔哒一声。那个时候我站在祖母旁边,看着祖母开锁的样子,有莫名的兴奋,像等着看一个宝藏。

  祖母掀开箱盖,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散出。祖母一层层往外拿,把这些似乎从没有用过穿过的织物衣裳搭在竹竿上,并不是像晾晒洗过的湿衣服那样完全摊开,只是稍微减少折叠的层数,给这些常年锁在箱子里的东西放风透气。箱子完全敞开,暗黄的内壁和箱底一起接受阳光的烘烤。祖母说,大太阳晒晒,去去湿气。

  南方冗长的梅雨季让这栋没有阳台的老筒子楼的住户们苦恼,但似乎没有哪一户人家像祖母这样将箱子搬出家门,如展示家私一样,把箱底都亮出来。邻居们来来往往,都会在箱子前驻足。

  我有些愠怒于祖母这样的做法,如自己的隐私被人窥见般羞愧,好在箱子里没有我的衣物,也没有祖母日常穿用的衣物,我们日常的穿用品没有资格进入祖母的箱子,只能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

  邻居们站在这式样、颜色都与当今流行迥然相异的衣物织品前,想和坐在楼道口阴凉地里看着自己家当的祖母搭讪,他们搓搓被面的质地,说一声这是湘绣啊,又捏捏一件衣服的边角,看一眼祖母,说,这都是上好的料子呢,然后等着祖母说些什么。

  祖母正襟危坐,少有的不苟言笑,她只是淡淡地说,旧东西怕潮,要晒晒。那邻居便无趣地走开,若是两人同行,定要窃窃私语一番。毕竟,那箱子里的物件离筒子楼的日常很遥远,那气息是一个时代落幕后从帷幕的缝隙间漏出来的,带着一缕陈年的霉味,无论多大的太阳也无法驱赶的时间的味道。

  此后的许多天,邻居们还在津津乐道,但祖母总是迅速岔开话题,她夸张地喊一声,哟,我儿子又来信了,然后放开更大的嗓音喊我读信。那箱子,暗暗地成了筒子楼邻居们打发无聊日子的猜测和谈资。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看祖母打开箱子,我知道箱子里面不过是一些旧时的物件,一件皮袄,卷曲的羊毛微微泛黄;两件旗袍,翡翠绿、湖泊蓝是旗袍依然呈现的色泽,那是祖母一直钟爱的颜色。我曾经惊奇于祖母的箱子里竟然有电影上的人才穿的衣服,绣花盘扣的旗袍不是用来包裹富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的么?或者妖艳的女特务。

  祖母和这些衣物似乎不构成所属关系,她的形象气质游离于这只箱子之外,她不像箱子的主人,倒更像一个看护者,一个仆人。然而祖母竟然真是它们的拥有者。我见过一张祖母穿旗袍的老照片,黑白的,看不出旗袍的颜色,但式样相同,盘扣的花式一样,我猜不是翡翠绿就是湖泊蓝吧。照片上的祖母三十多岁的样子,微微笑着,有几分拘谨。

  时间久远,旗袍已经失去当初的柔软光华。我那时年少,对旧衣没有兴趣,倒是那几条华丽的丝绸被面能迅速抓住我的眼睛。我爱不释手,摸、搓、捻,数数,一共有四条。我把脸贴到一条粉红的被面上,轻轻磨蹭,细滑如水。见过这样的被面后,夜里躺在粗布被子里,伸出手拍拍洗得泛白的旧蓝布被面,问祖母,我们为什么不用又好看又滑爽的丝绸被面?

  漂亮的东西只能是用来看的吗?我那时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早熟,有心思,说话带小刺。祖母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回答说,好东西是用来做梦的。

  我曾一度认为祖母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她总是高声大气地说话,让我在楼道里或是公共厨房读我父母的来信,一封信要反复读,她挥着锅铲边炒菜边怪我声音太小,还把那些写得含蓄的地方解释给邻居们听。筒子楼的人都知道我父母在哪里工作、工资多少、每月给祖母寄多少钱。祖母说这不算家庭秘密,我理解这是祖母在邻居中维持自豪的基本元素。

  在祖母眼里很多事情都不是秘密,我父亲曾经在一封信里说他有两个消息告诉我们,一好一坏,坏的是他第三次戒烟又失败了,好的是我母亲学会用缝纫机了。转眼隔壁陈婆婆就知道了,祖母说,家常琐事,谁家没有呢?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忍无可忍,斜对门的杨奶奶居然知道我初潮了。她看我的眼神像一只老猫,眯着眼,仿佛预知一只老鼠的未来。我每次从她家门口经过都一溜小跑,真的如一只快速逃跑的小老鼠。

  然而祖母竟然是有秘密的,那只箱子就是她的秘密,锁着她的秘密,尘封着她的秘密。她不说,我不问。我曾经在夜晚的灯下看见祖母修补那件湖泊蓝的旗袍。她的针线筐里有各种蓝色的线,她挑出最接近湖泊蓝的那一卷,剪断一截儿,穿针引线。

  祖母的手很大,指关节突出,掌纹粗糙。我知道这双手与祖母的身世是般配的,童养媳、放牛、稻田里插秧收割、竹山上挖笋、溪流边洗衣,这是祖母二十八岁之前的全部人生。艰难日子足以令一双女人的手扩大它的功能,改变它的外观。但祖母最苦难的不是这些劳作,而是,她没有被爱过,我指的是那种男女的情爱。

  那时,青春期的我,近乎痴狂地阅读能找到的一切书籍,那些有关爱的抒写最能吸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纳斯金卡,我痴迷这些人物,不分昼夜。然后,微眯着开始近视的眼睛,探寻家族中长辈的情爱之事。

  我深信祖父是不爱祖母的,否则祖母不会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带着独子离家漂泊,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当女工。祖母的大脚和大手以及健壮的身体帮助她实现自食其力、抚养幼子。但祖母却是自卑的,祖母一生深陷两件事的自卑中:不识字,大脚。

  在那个年代,女人大脚意味着幼时父母没有为自己的未来筹划,换言之就是父母不珍爱她,放弃了她,任她带着一双天足嫁不了好人家。这没什么好谴责的,每个年代的爱是不一样的,有时候爱就以畸形的姿态表现。

  祖母在灯下修补旗袍像一幅旧画或是一部旧电影的某个场景。这场景不常有。要天气合适,不冷也不热。武汉的夏夜,屋里坐不住人,我们夜晚都在胡同口乘凉,有时候干脆整夜睡在外面的竹床上。而冬天的灯下,屋里也不能久坐,我们一般早早上床,抱个暖水袋捂在被子里。

  这么说只剩下春秋两季了,这两季,却还要祖母有好心绪,我说的好心绪不是指好心情,是指那种碰巧生出的情愫,碰巧她想起了什么,碰巧她觉得要怀念什么。然后,她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箱子的锁,拿出一件旗袍,找出同色系的线。

  其实那旗袍是不需要补的,因为它只是旧了,并未残破,并且再也不会有人穿它。祖母不过是把盘扣再紧紧,缝个一两针,或者是收收下摆的滚边。针脚是极细的,年久的丝绸经不起针线的捆扎,似乎也经不起一双粗糙大手的反复摩挲。但她依然反复摩挲,享受那丝绸的润滑抑或是深陷往昔时光的抚摸中。她在灯光下横看竖看,轻轻叹息。

  祖母无视我的存在,她沉浸其中,她以为我还是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小丫头,只关心花裙子和每月凭副食品票购来的一点点花生糖果。她不知道,在她贴着杨奶奶的耳根儿说出我成长的隐私时,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

  我窥探祖母,像一个女人窥探另一个女人的秘密。在这样的灯光下,祖母抛却了平日的粗粝。是的,粗粝,祖母一直是粗粝的,那是她多年来独自生存的状态,也是武器。可是,一袭旧旗袍却具有某种魔力,令她收拢张开的刺,令她温婉,令她忧伤。我强调一下是忧伤,不是生气,也不是怨恨。

  她像个雕塑那般安静,这对祖母来说是极少见的,祖母总是像个陀螺,被日子抽打得不停旋转。用尽了这么多的词汇,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她像个上过学堂的大户人家的淑女,像被爱过,像至今依然被爱着。

  我突然就忆起了某一年和杨奶奶的孙女燕子吵架的情景。两个小姑娘像一对斗鸡,我们先是要回了交好时互赠对方的礼物,糖纸或花头绳什么的,接着互相揭对方的短,又拿手指头互戳对方的小身板。这样竟然还不解气,那天想必是有深仇大恨了,燕子突然高声说,你奶奶是地主婆,你是地主婆的孙女,哼,地主婆!我一下子就哑了,脸憋得通红。燕子得意极了,她蹦蹦跳跳着回家,扑在她奶奶怀里撒娇。

  那一天我是多么落寞啊,也感到羞耻。杨奶奶是街道居委会的,她家传出的消息具有权威性吧。而,我一向认为苦大仇深的祖母,大手大脚大身板的祖母,六十岁了还在工厂食堂做工的祖母,竟然会是地主婆么?地主婆,虽然那个年代这个字眼已经不再具备打击性,但它仍然延伸出对女性恶毒、阴狠、丑陋的意义。

  这件事情过去好几年了,当时年幼无知,居然还恨了祖母好几天。虽然眼见祖母灯下摩挲旧衣的我,也不过是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但时间就是一个奇特的东西,总在不经意间令事物发生质变。那羞涩的初潮是一个隐秘的信号,是一级阶梯,我登上去,终于上了一个高度能更清晰地望向祖母。

  我猜测祖母在某一个年华里,遇到过一个人。这人家境殷实,知书达理。这人善待她,珍爱她,不嫌弃她不识字,不嫌弃她粗笨,不嫌弃她的苦难。后来怎样了?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留下这么个箱子,留下箱子里的旧物与一个灯下修补旧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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